此言一出,若昭保持着托腮的姿势很久都没有变。
直到周身因为沉默而凝滞的气息困得她有些难耐,望着李世默那双如小鹿一般轻灵的眸子暗了暗,她终于哑着声音开口。
“被我生拉硬拽到这不干不净的地方,后悔吗?”
又是这样抱歉的神色,熟悉到李世默下意识觉得她下一句话就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对不起”。
那样选无可选的无奈,那样一眼能望尽她此生悲喜无常的满目荒夷,连同除夕那夜他第一次没能忍住伸手抱住她时沾湿胸前的凉意。
那只将伸未伸的手终于还是没忍住,抚上她细软如绸缎的发。
“不后悔。”
李世默深深吐出心头百折难消的气,像枯枝头扑簌簌落的雪。
“想了这么久,也算是想明白了。这不干不净的世道就在那里,人人望而生畏,人人避而远之,没有人去做,就永远是这样。虽然,做的越多,错的便越多。但——
“世间非常人之事,需有非常人之心志。我现在虽然不一定有,但假以时日历练,定然比现在走得更加稳健。我分得清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
“反倒是你啊,”
李世默再叹,抚着她三千长发的手愈发温柔,指尖带起的温热,让若昭头皮泛起一阵阵酥麻。她一只手不安地抱住另一只手肘,一下一下搓着轻软的布料。
“倒不必为我如此担忧,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你知道的,我离不开你。”
这边说着,好像是看到她抱住手肘的模样,以为她冷,便伸手替她拢拢披着的自己的那件披风。
“是不是冷?”
怕他再做出什么自己抵抗不住又逾了规矩的举动,若昭如拨浪鼓一般摇摇脑袋。
“不冷不冷,我们继续说。”
灯火温柔中,李世默的神情愈发和暖。
“好。”
“刚刚说到,嗯……在公孙枭作恶多端,甚至拥兵自重的背景下,由你上书建议,将剑南道一分为二,东川西川,相互辖制,而东川扼守长江交通要道,其节度使属实重要。然后,力陈公孙致和并未与其父同流合污,又灭南天师道,护卫钦差有大功劳,认为他才资皆可堪重任,举荐他为剑南道东川节度使。”
“公孙致和的举荐要明着写出来?”
“对。”
她接而反问。
“你既然要历练,我且问你,为何要明着举荐公孙致和?”
这样的对话之前发生了不少,李世默常常会生出几分师生问答的相谐感,他便顺着这个感觉想了想。
“因为他是王朝贵的人,我们既然决定要接他这个人情。这个示好,自然要明着写出来。等等……”
他再一忖度,另一个想法跃入他的脑海。
“我觉得可能还有一层作用,因为王朝贵作为枢密使掌管四方文书机要,我这封奏疏定然先于出现在父皇眼前地,出现在他眼前。他看到我这封奏疏之后,定然会明白,我想举荐的人是公孙杜宇。我既然已经向他做出了回礼,他说不定,会,会在父皇面前,替杜宇说两句?”
“这也是我考虑的,”若昭对于李世默能想到这两层意思分外满意,“也就是说,借由这一封奏疏,你和王朝贵便在暗中达成默契,平分剑南道的默契。同时,如果你将二十一年前绵州水患时,公孙枭杀良冒功的事如实禀明陛下,王朝贵自然会更感谢你。”
“可这件事,张怀恩也出力不少。张怀恩不能写吧?”
他一壁想着,一壁自言自语回答自己的问题。
“不能写,我暂时得罪不起张怀恩。而且,我动了他安排在巴蜀的棋子,这个怨,是结定了。但替他瞒下二十一年前的罪行,姑且算是弥补?”
若昭微微颔首,“就是这个意思。”
李世默扶案的手随之攥紧,瘦削的鼻梁在温柔得能磨去所有棱角的灯光下,依然有些凛冽。
“可这件事,我迟早要让他付出代价。”
“会的,一定能做到的。”
若昭笃定而寒凉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李世默闻言眸间闪过一丝希望。
“你有想法了?”
“有一个很粗疏的想法。”
这是压在若昭心上的大患,说到如何处理内侍擅权的事,她眉间忧虑之色更深,“但此法过险,也需天时地利人和,暂不是我们今日能说完的。”
听说她确实有想法,李世默不由弯下腰来凑近了些,“真的有?很危险?你会不会……”
“有危险的不是我啦,”骤然拉近的距离让若昭下意识地想躲,这些年反反复复警告自己的话几乎成了一种生理反应,“谋士哪有没把别人算计死,先把自己赔上去的?”
为谋者先保全自己。这话李世默之前也信,只是也算见识过她的行事作风,对她能做到几分,他很怀疑。
看到李世默一副完全不相信她的模样,原本还凝肃着的若昭一瞬间破功。
“哎呀哎呀,你放心啦。我命浅,怕死怕得要死,不会有事的。”
命浅……
这个词让他的呼吸又重了几分。
她能挑动他情绪的词太多,随便一个,就能让他的心绪起起伏伏几个来回。
这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吧?李世默反反复复确定着自己的心意。和当初与薛瑶在一起的命定而趋于安定的感觉不同,对她的感觉,就像挣脱开命定的锁链,时时刻刻魂牵梦绕,担惊受怕,牵扯他每一寸血肉,每一寸心思都在为她颤抖。
见手边迟迟没有声音,若昭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试探着道。
“我们……继续?”
鼻音很重的一声,“嗯。”
“至于为何要明着举荐公孙致和,除了你说的两层意思,我还有一层考虑。杜宇和公孙致和,是有家仇的。毕竟,在杜宇看来,公孙致和这个人,没有资格姓公孙。”
“那就是我们替朝廷考虑,给杜宇再设计一重牵制。朝廷用杜宇为西川节度使,绝对不用担心东川西川勾结。”
“对。这是替朝廷给杜宇安排的第三重牵制,还有第四重。”
“还有?”李世默愕然,“是什么?”
淡然的声音吐出几个熟悉的字眼。
“公孙嘉禾。”
“她也要做文章?”李世默更加愕然,“毕竟被关在节度使府高台装疯十一年,再动她,不太合适?”
“别担心啦,”若昭本是随口安慰,骤然又想起公孙嘉禾第一次出现在节度使府时差点扑到手边这人怀里,心下一阵膈应的不舒服,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从头到脚把端端正正跪坐着的李世默打量了个遍。
“你很担心她?”
对上小姑娘警惕又探究的目光,李世默哭笑不得。
你想哪儿去了?杜鹃命殒凤栖阁之后,杜宇就把嘉禾当做自己的亲妹妹来疼爱。你动了公孙嘉禾,杜宇这步你辛辛苦苦埋的棋,岂不是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