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子糕主要用的是磨碎的糯米粉,若昭刚咬了一口,糯米粉簌簌地落了一地。她忙用手接住,待到一块糕吃完,若昭仰面看着周遭环绕的书架,似是有心事,旁若无人地舔着指尖上的糖粉。
这家伙,又在舔手指。
李世默看了一眼,只一眼,便觉有些难耐。忙垂眸,喉结一滚,端起手边的茶聊作掩饰。
若昭也确实有点累了,百无聊赖,但赖在馥郁芬芳的藏书阁中又实属兴奋。不用再提及某些不愿触及的话题时,佯装鸵鸟。
“世默,你四处搜罗那么多书,这些天我大致浏览了不少。总的来说,史部集部居多,是有意收集的么?”
“说来,你别笑。”他放下手里的茶杯,望着一墙一墙排满了的书,满室风灯映入眼眸,飘摇不定。
“少年游历,增长见闻,其实我很早就定下了,以史为志的目标。”
“著史?”
“不是,”他轻轻摇头,“考索集解。”
复而又解释,“太宗陛下下旨修八史,距今已过数百年。我读八书,常有疑惑不解之处。时间仅仅过了数百年而已,文俗变迁,史料散佚之多,令人震惊。这些工作,如果不早些做,只怕会给后人读史,留下更多的疑问。”
若昭闻言仰头,一层二层的书架如叠床架屋,半壁江山皆是辉煌。
以史为志啊。
只是你走上了夺嫡之路,今后,只怕再无可能了。
都怪她。
也怪这世道。
心底的酸涩一再上涌,好不容易活络的气氛,她不想一再破坏了。
“是么,”若昭粲然笑道,故作几分幸灾乐祸。
“以史为志,难怪家徒四壁。”
家徒四壁这个词过了些,不过也算莫名形象。李世默开府的时候只是宫里一个不起眼的三皇子。一无封号,二无职位,靠着亲王的俸禄勉强过活。饶是那点俸禄,他都用来游山玩水,看到本子、装帧不错的书,都会忍不住入手。加上又没有人情周转,朝中官员的礼尚往来,偌大的宣王府,确实有些寒碜。
李世默一再含笑,满是歉意道:“所以说是,委屈你住在这儿。”
“罢了罢了,”她虎了虎舔过之后水迹未干的手,“好在我有些闲钱,以后我养你吧。”
知她是在开玩笑宽慰他,李世默也不愿戳破徒惹她自责。自己也不是个大男子主义上头的人,这话听着并不膈应,甚至,还有些愉悦?
他起身,盈盈拜道。
“那,就烦请小娘子多多指教了。”
此刻候在门外的雪澜和凌风如两尊门神一般,大眼瞪小眼,眼睛时不时想着偷偷往藏书阁里瞟。但两人都属实稳重,就算心已经飞到了屋子里,表情倒是一成不变。
“几时了?”
这是雪澜第三次开口问他。
“两位殿下聊了这么久,估摸着戌时已过,入亥了。”
“我家殿下这个时候该睡了,”终于没忍住,雪澜向着光影绰绰的藏书阁拧头望去,“他们俩聊什么?好像没停,而且还有笑声。我可从来没见过我家殿下一口气说过那么多话。”
我也没见过我家殿下一口气说过那么多话。
凌风隔着一层窗纸,向屋内望去。
在他的印象中,外人看来,他家殿下李世默待人亲和有礼,叫人如沐春风。多加了解便知道,平日里一个人在府,尤其在藏书阁,他常常一言不发,一呆就是一整天。整个宣王府冷寂空疏,殿下也并不如何在意。他一个人看书习字,疏离如碎玉裂冰。
“要不你进去看看?”雪澜自言自语无果,干脆明示他。
凌风一个劲儿地摇头,“不敢。这地方除了宣王殿下,我从来没进去过。”
饶是再稳重,听到这话雪澜也不由吃惊地看向他。
“不是吧?你不是一直跟着宣王殿下,他去哪儿你去哪儿?”
“藏书阁除外,”凌风难得耐心回忆道,“藏书阁除了殿下本人,整个宣王府,没人进去过。里面的陈设,都是殿下自己的设计安置的,至于书架,也是量好尺寸,嘱托工匠做完之后,殿下一个人动手摆放的。”
凌风随着雪澜望着屋内,盈盈灯火间隐约能听见一个女声。
“那是宣王殿下自己的地方,没人可以进去的。”
雪澜忽地,有些心神不宁。
门外两人叽叽咕咕,一门之隔的屋内,一壶茶水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两人还在漫山遍野一般地聊天。
“所以呢,你小时候,就真的没有特别想做的事?”
隔着一方矮几,李世默愈发向前凑着。
“没有啊,”若昭还是保持斜倚的姿势,她撇撇嘴,“是不是也很好笑?”
“但你确实读了这么多书,总要有个动力吧?”
“可能,就是纯粹感兴趣?”她歪着脑袋,似在回忆,“小时候昕姐姐告诉我,要想活得好,至少得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她跟我说,读书,是唯一的办法。”
安和元年嫁到北燕的王后,义宁长公主李若昕。李世默已经不止一次从她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所以你拜了杨太傅为师?和当时的皇子……”
也就是我父皇一起?
若昭眯着眼,难得放松地回忆,“我那时小,大概就四五岁吧,是昕姐姐抱着我一路闯到皇子们读书的崇文馆,请求杨太傅教我们俩读书。”
“杨太傅就答应了?”
“你也知道昕姐姐的脾气,说一不二的那种。甚至在杨太傅面前立下军令状,说什么别说女子不如男,她发誓如果我们俩读书,一定比一众皇子读得都好。”
“你确实做到了。”
李世默温柔望进她的眸子,莫名有些感念几乎未曾谋面的义宁长公主。虽然面前的女子注定无法摆脱腿残的现实,至少义宁长公主的出现,从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她的命运。
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若昭也一言难尽地望着他。
说真的么?
那一众皇子中就包括你父皇呢。
被她望得心虚,李世默挠挠头,“我说得不对吗?那个……要不你跟我讲讲你小时候读书的故事?”
被他望得也心虚,若昭眨巴眨巴眼,“也没什么好讲的,其实我和昕姐姐因为是女孩,并没有和皇子们一同受业。都是课后昕姐姐抱着我,单独请教杨太傅。”
“就算这样,杨太傅也称你为生平第一得意弟子?”李世默暗自盘算着时间。“你去云山多大?”他自问自答道,“安和元年,你九岁,杨太傅教你也应该不过四五年。”
想到这儿,李世默不由由衷赞道,“果然天赋异禀。”
“其实并不是。”若昭的脸微微泛红,“你知道我在云山,并不是每日都呆在那儿。我经常到关中四处走走,包括暗中回到长安城。后来私下拜访了杨太傅很多次,也算是请教了不少学问。”
李世默再一盘算,也对,风波庄庄主,关中之事无所不知,当然不会固步自封。
不由再笑,“这就是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噗……你这是什么比喻?”若昭虎了虎手,“不过我跟你说,我小时候不安分,天天想着惹事,倒还真干出不少,”她拧起秀丽的眉头。
“偷鸡摸狗的事。”
得,一个形容词比一个形容词带劲儿。李世默倚在矮几上,“我就不信你还能翻了天了?”
“说真的,我小时候铆足了劲儿,一定要证明我比我的那些哥哥们都厉害,他们看什么书,我也要看。但是吧,”说来自己都觉得好笑,若昭微微勾起嘴角,“我总觉得我要是直接问他们,他们肯定不会直言告诉我。”
李世默暗中啧啧,小小年纪,满肚子就都是阴谋论了。
嘴上却道,“那你怎么办?”
“偷鸡摸狗呀。”她理直气壮,“我和昕姐姐不是等到哥哥们都走了之后,才去请教杨太傅嘛。送走了杨太傅之后,我就拖着昕姐姐,挨个翻各位哥哥的书桌。”
望着李世默目瞪口呆,若昭羞赧地挠挠头,“你别说,我还真翻到了不少好东西。比如说,《韩非子》,我第一次看到,就是那个时候,一页一页从人家的书上抄下来的,小十万字呢。”
李世默眉心浅动,似有不安。他记得,崇文馆教学,似乎课有定本,所授无非周孔之道。尽管杨太傅刑名之学亦是不错,但,总不会,明目张胆教授《韩非子》这般非主流之学说。
按下疑惑,李世默问道:“这是哪位皇叔,敢在杨太傅的课上,偷偷摸摸看《韩非子》?”
若昭先是一愣,随即,一个被她抛在脑后很久的名字,忽然从云山雾绕中走出来,带着山风呼啸。
“晋王李若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