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的事,怎么朝廷上毫无动静?”
若昭回想这些天李世默与她所说的朝政,反复确认之后,才问道。
“这事儿被各镇节度使压下来了,似乎还在与户部协调。”黎叔忙送不迭地解释道,“顾良发现不对劲之后飞鸽传信,所以要比朝廷知道得快些。”
若昭暗忖。
户部。沈江年。
敬王的拿得出手的牌。
自从几年前丽德妃保了沈江年的宝贝独子一命之后,双方越走越近,已是朝野皆知的事实。
户部至今尚未将此事捅到朝廷上,是不是,也是因为敬王目前尚在禁足,沈江年暂时拿不出决断?
其实也不是什么决断。去年李世默主张减免来年商税征调运河沿岸商船,这件事曾经摆到朝廷上商量过,三省六部九寺诸监十二卫都知道。户部拿出的减免办法也是经过中书门下商议确定的结果,今年免税,照办就是。
但户部偏偏要在减免税上做文章,惹得浙东、浙西等东南九镇不平,图个什么呢?
无非就是拖宣王殿下下水。沈江年在朝中哭穷,说今年缺钱,东南商税不能免这么多。到时候南边儿闹起来,朝中追究责任,导火索就是去年李世默征调商船。
若昭姑且顺着这个方向想,去年是李世默出面承诺,听她的耳目传来的消息说,当时的三殿下站在运河码头边,亲自一个个感谢运粮的商船。江浙一带大大小小商人,皆把李世默视作免税的第一责任者。如今户部出尔反尔,民间可不知道长安敬王与宣王的党争,他们只会认为是李世默的责任。
白白损了李世默的民心。
真真是所谓有心办好事,白惹一身骚。
沈江年,或者说,他背后的敬王,应该早就有意这么做了。
那么,如果这样推断,事情又回到起点,户部应该巴不得把江南商人作乱的消息传到长安,之所以朝廷尚未听到消息,除了敬王禁足的原因,也有可能是他们在有意等事件的发酵。
或者说,各镇节度使也在有意借这件事达成自己的目的?
消息太少而牵涉的势力过多,若昭不敢妄下判断。凝眉思忖之后,她三拜托黎叔道:
“黎叔,还得麻烦您传信顾良,让他再查些有用的消息来。尽快,尽可能详细,越详细越好。”
“要顾良过来一趟当面跟庄主禀明吗?”
“不用,”她摇头,“一来一回耽误时间太多,我需要的是最新的消息。”
黎叔领命之后,又想起进来之前雪澜姑娘对他叮嘱的话,说是庄主还有事要麻烦他,便顺着多问了一句。
“确实还有一件事要烦劳黎叔。”若昭答,“今日请您过来,还想麻烦您给月姐姐带句话,请她帮我盯着一个人的动向。”
她顿了顿,因为郑重而言辞缓缓。
“晋王李若昱。”
“晋王?”
黎叔极少听过这个名字。
“对,是住在光德坊的晋王,不是当今六皇子敬王。”若昭略带歉意地解释道,“光德坊就在西市东边,与明月楼一街之隔,月姐姐出手,应该还算方便。”
“可是……”
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咬了咬牙,黎叔还是开了口,“我记得庄主之前说,等到明月楼西突厥奸细,以及子衿的事安顿下来,让她再走一趟北燕,查查西突厥和北燕怀远合约的事。”
“诶?”
若昭吃痛地捶捶脑袋,“你看看我这记性,事儿太多,忘了忘了。子衿那事暂且没有头绪,我让血魄暂时盯着。月姐姐抽空去一趟北燕。”
“现在还有谁有空?”她自问自答道,“血魂是吧,让血魂盯着光德坊的晋王府吧。”
今天白日一整天若昭都没有去藏书阁。直到李世默黄昏归府,正在自己屋内更衣,便听见凌风在门外禀报说,长公主求见。
他匆匆忙忙把腰带系上,正了正衣冠,拉开房门,笑吟吟请她进来。
“今儿怎么没去藏书阁?”
“我……”
第一次,进入他的卧房,进入与这个人息息相关的生活空间。卧室清减,一如他这个人,极少虚伪矫饰。唯有清清浅浅流淌的,像深溪甘冽,又像墨香的醇厚的气息。
李若昭攥着那块并蒂莲的素绢帕子,手心渗出了涔涔的汗意。
“有些事,黎叔过来了,处理一下。”断续解释,她自己都能听得心虚。
说罢,她轻轻把手中那块绢布放在桌案上,屏住呼吸,又在心里反复叮嘱自己深呼吸。
“我昨晚在床缝里,发现了这个。”
看她神色不太对,李世默偏了偏眸子,打量着桌上那一方折得整整齐齐。先是觉着眼熟,最后忍不住展开来看。只见一双并蒂莲盛开在,还有十五个,一针一线精心绣上的小字。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阿瑶赠世默。”
并蒂莲开,比喻夫妻同气相求,恩恩爱爱。
《西洲曲》,又是出了名的,思妇诗。
李世默整个人僵在椅子上,他终于想起来这方帕子是何来头。三年前,隆平九年的春天他南下江南游历,临别之际,薛瑶曾经把这方帕子塞到他手中。
“世默哥哥,我今年十八了。等你回来之后,是不是就要娶我了?”
那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见薛瑶。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等他回来,只剩秋风起,满地残红,九月飞霜。
只是,这方帕子,怎么会在那个地方?
若昭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合时宜,又很合时宜的响起。
“嗯……这个,应该是薛二小姐在世上,为数不多的遗物了。你,好生收着吧。”
又觉着自己实在多余,若昭看着他抓起那方并蒂莲的绢帕。
明明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她还是觉得自己多余。
待不下去了。她垂眸,声音也一并垂了下去。
“那我,先走了。”
一时风萧,满院寂静。房门推开的一刹那间,坐在轮椅上逆光的背影有些清疏。
李世默起身,似要抬手,又嗫嚅着开口。开口之际,忽觉自己连挽留的资格都没有。
直到凌风进来。他才从怔忡中回转过来。
“我之前,不是叮嘱过你,把那个院子好生收拾么?”
那个院子,一开始就是为宣王妃留着的。自从隆平六年李世默独立开府,宣王妃就只有一个人选。
薛家二小姐,薛瑶。
所以这些年随着两人私下交往渐深,李世默就着对薛瑶的了解,把这处院子,按照她喜欢的样子,安置了不少东西。
所谓收拾收拾,就是把这些的东西收起来。
好在不多,凌风招呼下人打理了两天,连同基本的用具和文墨都更换一新。除了院中那一株桃树,凌风曾经问过他,需要挖掉么?
李世默想了想她一身桃花的芬芳,终是迟疑了片刻。
“桃树就留着吧。”
结果凌风收拾的结果就是,床缝里,居然还留着这方手帕?
听完李世默所说床缝里发现的东西,凌风尴尬地搔搔脑袋,忙抱拳认错,“还请殿下恕罪,床缝里,即使差人换褥子,也未必能发现这个。”
知道自己心急了些。李世默微不可察一叹。
也怪自己三年前因为薛瑶的死一直走不出来,夜深辗转难寐,一人独行躺到那张为她准备却又从未住过人的榻上,反复翻看那一块帕子。也许就是那时迷迷糊糊睡着之后,帕子不小心掉在了床缝里,被后来的若昭发现了。
“罢了,不怪你。是我的错。”李世默上前,合上房门,满院骄阳被隔绝在方寸天地之外,本就凝滞的主屋里,一时更加清寂幽深。
“殿下……”开口宽慰也是苍白的,凌风笨拙地换了个话题,“那殿下,打算怎么办?”
李世默没回答他,只是取来火折子。昏暗的屋中一盏风灯忽亮,明暗似星子,跳动如残烛。
他把那方帕子,放进了风灯里。
“殿下!”凌风惊呼,忙意识到不妥,又抱了抱拳,“请殿下三思啊,这毕竟可能是,二小姐留在世间,唯一的东西了。”
“我知道。”
他目光沉沉,风灯中烛火闪动,映着他的脸。不识人间疾苦的烛焰欢快地打着卷花儿,将没入明亮的白色素绢渐渐吞噬。
“到此为止。日子总要向前看。”
李世默抬头,似是看向窗外。声音枯槁,沧桑如蜡炬成灰。
“凌风,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绝情?”
凌风垂眸。
属下不敢。
李世默自顾自道:“确实绝情,但也唯有这样,才是对活着的人负责。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我们这些偷生的人,总是念念不忘过去,只会辜负了,亏欠了那些真正活在我们身边的,依旧在乎着我们的人。”
也辜负了当下,在乎的,深爱的人。
李世默深深吸了一口气。
“而我,不想辜负。”
“殿下,是因为,长公主殿下才……”
福至心灵地开口,凌风随即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混账话。忙闭嘴,心虚到不敢抬头。
没想到那头,传来一声,极轻,但没有丝毫迟疑的声音。
“嗯。”
凌风跟着自家主子的时间不算少,李世默究竟是什么心思,他模模糊糊也有个大致的猜测,只是没想到他会如此清晰,且毫不遮掩地袒露出来。
只听得他接着道:“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说。凌风你知道,一旦说出去,会有什么后果。”
凌风埋首,“那长公主本人,至少您为她烧了这方帕子,她也……”
她也什么都不能说吗?
“我不是烧给她看的。所以,什么都不要告诉她。”忽地又像想起什么,李世默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她背负的东西已然够多了,别让她,继续痛苦下去。以及,你所不解的,薛瑶的事……”
屋外,走到一半的若昭忽然想起来,她前来找世默,本来是为了告诉他江南商税一事。没想到刚把帕子还给他,自己就像个鸵鸟一样夺路而逃。
感情误事啊感情误事。
叮嘱雪澜把轮椅推转回来,门内传来清晰的,她熟悉且迷恋的,磁性而温然的声音。
“我与薛瑶,始于情,终于义。查清楚薛家的案子,给她一个交代,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至于其他的,从今往后,到此为止。”
她忽地抬手,示意雪澜不要向前了。
“殿下?”雪澜生疑。
“阿澜姐,”若昭望向西天沉沉的落日,长安城的半边天,终于染上了血一样的绯红。
“明日把黎叔再请过来一次吧。薛家的案子,之前我曾经列出了几条疑点,至今想不通。卓圭近期是不是要走一趟西域跑生意,拜托他,把这些疑点一一查清。”
“卓公子那边倒不用担心,殿下只要想,他就可以去西域有生意。只是,”雪澜迟疑着,“现在就动手查?我记得殿下你说过,薛家的案子,水很深,连殿下你都……”
绯红被夜晚吞没,暮色四合,疯狂扑杀干净最后的余晖。
她道,斩钉截铁。
“现在就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