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平十二年闰六月,自月初至中旬,李若昭都未曾踏入藏书阁半步。不是在自己院中见黎叔,就是埋首处理各种各样的信件文书,河西卓圭胡义恭送来的,江南顾良送来的,偶尔还能收到巴蜀那边虞让的消息,说是一切顺利。
花语忙完手边事之后,也搬进宣王府,跟风吟挤一间屋子,方便随时照料若昭的身体。不过两人向来为零嘴的事儿叽叽喳喳个没完,就差掀起腥风血雨。一向清寂的宣王府第三院落,也有了生机勃勃的人气。
直到晚间,若昭正在自己屋子里用膳时,李世默忽然杀将而至,倒让在院子里叽叽喳喳的风吟花语吓了一大跳。
“最近几天都没看见你过来,”他无比熟练地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是藏书阁不和你的胃口么?”
也……不是。
确实是因为忙,因为一旦开始重新着手薛家的案子,又多了一件分心的事。加上晋王和江南商税一事又需实时跟进,几线并进,实在有些吃不消。
至于其他的原因……
若昭回头,嘱了雪澜添一副碗筷,自己则继续搅拌着碗里的稀粥,“最近,有点忙。”
忽而又像想起什么一般,“你最近有时候不过来用晚膳,不也是因为忙吗?”
自从那日若昭把帕子转交给他之后,李世默隔三差五也会跟她说有事,不过来陪她吃饭了。即使日暮黄昏回来,两人一并用过晚膳之后,李世默提议去藏书阁,若昭也会因为推说忙或者累,就在自家院中歇下了。
最后就成了这样的情况。
“这……”
若昭的筷子停在一块炖得软烂的南瓜上,迎上李世默欲言又止的神情,终于忍不住,似笑,又叹了口气。
“我个人建议你,最近最好不要找薛珩。”
薛珩者,郑光弼遇刺之后的现任吏部尚书,也是薛骁敬族兄长之子,如今在朝堂上,唯一一个,龙门薛氏人。
李世默抬头,不可思议地眨眨眼。
认真的么?
她实在聪慧到让人有点,不寒而栗。
“呃……”被他看得心慌,若昭讪讪地把伸出去的筷子收回来,“我知道你想着手查薛家的案子,我们开诚布公地谈吧。”
那块南瓜最后也没被夹起来,象牙白的筷子停在远山青黛的筷枕上。
“因为你要查,目前满朝只有一个龙门薛氏的人,你没有别的途径,只有询问他。但现在的问题是,”她顿了顿,“薛珩离薛骁敬的血缘关系太远,可能对远在朔方萧关一带的案子完全不清楚。不然当初,他就不会逃过此劫。”
“如果你现在就贸然接近薛珩,”她托着腮,凑近了些,“你忘了当初敬王为何要举荐薛珩么?”
李世默背后一阵冷汗。
去年的宣政殿上,他还记得很清楚。李世训举荐的人选因为狎妓被踢出局,父皇大怒。自己那位聪颖的弟弟转而举荐熟识吏部各项事务的薛珩。其一,是为了挡住太子举荐的人选;其二,是为了给新任吏部尚书,卖个人情。
而其三,就是为了把薛家人挑出来,让举朝都看看宣王与薛家人的关系。
“如今敬王刚刚从禁足中出来,他在东阳郡主身上栽了好大一个跟头,必定睚眦必报。你现在贸然与薛珩有来往,正中他下怀。”
毕竟江南商税、薛家,两件事,只怕李世训正搁在后头等着呢。
江南商税事小,大不了掀到明面上,李世默未必会吃亏。
只是薛家……
“薛家的事暂时我来办吧,”她眸间清澈如水地望向他,“现在还有一些细节我尚未理清,等到全都弄清楚之后,有需要你的时候,你再上?”
“我……”
这是我自己的责任,李世默想着,你不必事事都为我考虑如此周全。你本来可以更轻松的,如果没有薛家的事。
但他又深知,她说得对。论势力,论手腕,论当前掌握的消息,他确实不及她。
“嗯……”
看着那头李世默面带迟疑,李若昭突然想起来。薛家的案子,毕竟事关薛瑶,他会不会怀疑她不上心,会不会怀疑……
“那个,你放心,薛家的案子,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她垂下头,目光落在那碗金灿灿的南瓜上,头痛地眯上眼。
怎么又把事情搞得很尴尬?
她叹气,迎上他有些深沉,又有些痛苦的目光。
“世默,对不起,我很抱歉。”
如果隆平九年五月萧屹没有去世,她不必身披斩衰的丧服,还是自由之身。如果她介入其中,这个案子,结果会不会大为不同?
饭后甜点也没有吃,藏书阁自然也没有去,李世默就安安静静陪在她身边,看她埋头处理各种各样的信件消息。
她真的好忙啊。
一盏风灯下,映着她专注的脸。案头上堆的书和信件文稿,让李世默觉着自己游手好闲在一旁简直就是罪恶。
要不要给她倒点水?
又好像会打扰她热火朝天的忙碌。
这厢李世默的目光一动不动凝在她身上,脑中已经陷入了天人交战。那头若昭在成沓成沓的纸堆中突然扬眸。
两人的目光忽地,对接了一瞬。
原本沉浸在手头事的若昭,正想找人帮忙。目光相接,一片空白。
“需要帮忙吗?”
终于把想问的话问出来了。李世默舒了一口气。
“嗯……”若昭毕竟脸皮薄,她垂着目光,盯着笔下写得并不算规矩的字,“那个,你手头架子最下面,有一个火盆,看见了嘛?”
李世默弯着腰摸索着,摸出了一个黑漆漆的铁盆,“这个?”
“嗯,能生火吧?”她目光移到案头上一沓一沓的书信,“我烧点东西。”
只是个盆而已,夏季并没有生炭,李世默找来引燃的纸,才知道她要烧的东西,就是案头上的往来文书信件。
两人一人坐在火盆的一边,明灭不定的火光在两人间轻灵地跳跃。李世默看着她把写满字的纸一张张投入火盆中。火苗淹没了纸上的墨笔,他能看得出笔迹,有些轻,还有些,无言的张狂。
“都要烧吗?”
你写的字,多可惜。
“干我们这行的,最忌讳留证据,”若昭冲着他晃了晃手里轻飘飘的一页书信,“纸张,就是证据。没有用途之后,一定要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