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空气中并无很重的血腥气,灯花滋啦滋啦地炸开,是与窗外静夜截然不同的,毛毛的,躁动的且漂浮不定的气息。
若昭随手把门带上。
独自推着轮椅,经过跪在地上的萧岚,余光不经意间扫到**着的背,被竹杖抽得斑驳错杂,带血的红痕一条一条宛如蛆虫鼓鼓胀胀。
“既然是我与父亲有话要说,”若昭收回余光,一脸诚恳,“那就让他先退到一边反省去吧。”
萧靖眸间微动,在一坐一跪的两人身上来回打量——不过只一个来回,便向着萧岚冷声道:
“我与殿下有要事商量,你便出去跪在廊下,好好反省一晚上。”
偌大的书房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不是第一次和这位相国大人打交道,知道不好惹,若昭尽量让自己坐得端正。
“深夜叨扰,不敢多耽误萧大人的时间,我便开门见山了。”
和以往“父亲”的称呼不同,“萧大人”这三个字,四年前萧屹进士及第她夤夜拜访,今年五月请求暂时小住宣王府的时候,都称呼过。
这意味着,此刻他们不再是所谓公媳,而是两个盟友。
或是,待价而沽的商人。
萧靖捡了把紫檀木椅坐下,“长公主直说便是。”
“萧岚此次惹得萧大人勃然大怒,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惹的是陈家人。而陈家,应当是我们尽快要划清的对象。”
“确实如此,”萧靖重重叹了口气,“惹了个女人便也罢了,还是陛下一直忌惮,如今朝中失势的陈家。叫人当街寻到家里,硬塞给他一个孩子他也收下。这般不知轻重、不知分寸,往后萧家交到他手上,指不定会折腾成什么样。”
“他收,可能有他不得不收的理由。”
若昭垂眸,心下忽地大恸不已,整个人如坠长夜苦沼,连呼吸的空气都是苦的。她忍不住向屋外望了一眼,天色沉沉,十一月的冬夜,已经有了滴水成冰的寒意。
一再冷静下来,她道:“现在局面已无法改变。关键在于,来日陈家人定会上门讨个说法,我们需得有准备。”
“这件事,如今全长安城只怕都知道了,瞒是瞒不住的。陈太后必然想借此机会促成陈家与我萧家的联姻,来巩固太子的阵营。”
萧靖把玩着紫檀木的扶手,经久琢磨处已有润泽的包浆。
“但太子现在摇摇欲坠,和太子上同一条船,绝非良策。”
“也不是没有办法。”
若昭目色幽幽地看着他。
“除非,那个孩子死了。”
“不妥。”萧靖摇头,“那个女人把孩子送到萧家的时候,多少人都看在眼里,今夜一过便弄死这个孩子,有损我萧家的声望,白白落了陈家人的口实。万一那个女人因为孩子没了,临时改变主意,一口咬定我们家,便是甩都甩不掉了。”
“更何况,”想来属实难以启齿,他实在是可气又可笑,“萧岚不知为何,一定要保那个孩子,他总不会是真的对那个陈家姑娘动了心?听说那姑娘貌丑而才微,全京城的女子都可供他挑,偏偏看上这个,莫不是被猪油糊了心?”
“第二个问题好解决,只要那个孩子不是真的死了,萧岚便不会有意见。”
尽量忽略提起这个问题的异样感,若昭淡淡道:“至于第一个问题,也好办。死生有命,这孩子福薄,母亲又照顾不周,还故意隐瞒孩子先天痼疾,过早夭折又不是说不通的事情。咱们风风光光给那个孩子一个葬礼的排场,算是仁至义尽,旁人还能说一个不字么?
“让这孩子假死最大的利事是,我们便可借此斩断与陈家的联系。”
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萧靖一忖,“那这个孩子母亲呢?不会唆使陈家与我们拼命么?听说她承诺消失在长安城”
“您是说陈襄?”若昭垂眸,看似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轮椅扶手,忽觉有同病相怜的凄凄恻恻之感。
“不要紧,她聪明得很。”
大抵有了对策,萧靖显得从容许多。
“此女到底是何来头,怎么能想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她名义上是陈瑜民的养女,但实际上,她是曾经的尚书左仆射那位陈大人的私生女。长在城南通济坊,母亲去世之后回到亲仁坊的陈家。隆平七年四月,她摇身一变,成了陈瑜民的养女,有了嫡出小姐的身份。因此本宫推测,陈大人因气喘病逝于家中,十有**,是她所为。”
“为了一个嫡出的身份,她杀了她亲生父亲?”
“不仅如此,还有一事。去年太后寿宴,太子侧妃陈氏被人诬告私通,加之皇长孙突然因病逝世,陈氏自尽,也是她在背后动的手脚。”
“好狠毒的女子!难怪萧岚会被她算计。”
萧靖容色稍稍纾解,开口时早已因逻辑自洽,甚至显得理直气壮。
这样算是把萧岚救了吧?若昭漫无边际地想,既然萧大人都认定了陈襄心狠手辣,那萧岚被算计,总不会全是他的错。
确实狠毒,连若昭都不得不这么认为。归根结底,却是因为身在沟渠,心在云端。为了抵达天际,不得不一步步向上爬。
“她恨陈家,所以她杀了陈老大人和她女儿,连牙牙学语的皇长孙都没放过。却又不得不靠着陈家,因为她需要嫡出的身份。”
也只是为了一个萧岚。
甚至只是一晌贪欢。
爱而不得皆是苦,若昭轻轻一叹,扯得自己的心一阵阵生疼。
“所以,这般聪慧的女子,萧大人大可放心,她不会乱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她早就发现陈家颓势难以挽回,为了自己的孩子前路无忧,所以想方设法把他送到萧家。她明白,躲得越远,她的孩子就越安全。一旦萧府为她的孩子风风光光办了葬礼,她便可以安心远走,再无挂念。”
“那她怎么就确定,我们不会真置那个孩子于死地?”
“因为她笃定,萧岚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的。”
“万一她真的找上门来?”
“那就杀了她。”
想来还有当年陈襄暗害太子侧妃的一个人质在她手上——采薇,受陈襄唆使诬陷陈淑慈的人,被她暗中关在云山风波庄,够陈襄被陈家人千刀万剐的了。
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解释下去了,并非局外人,多解释一句都会令她愈发难受。
好在萧靖亦是聪明人,这事既然有谱,也没必要追着不放,终于松了口气。
“此前殿下修书一封,所嘱的事情,还请殿下放心。殿下一直在宣王府,一切都还顺利?”
“快了。”
在陈襄与萧岚一事间反复琢磨,提到宣王这个名字,若昭忽地从心底里漫溢上一股疲惫。她已经这些人之间,周游太久,就像是抓着一把渔网的渔夫,每一条鱼都向着自己的方向奋力游动。
而她,快要被这些线,撕得粉碎。
“宣王这把刀很称手,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的。”
从萧靖的书房里出来,夜已经彻底沉了下去。原本恣意生长的山雨欲来的气息,也被黑暗笼罩,不漏一丝缝隙。冬夜漫长,滴漏声不绝,如冰凌坠落,落地成花。
屏退了雪澜,若昭一个人沿着长廊,推着轮椅,停在跪地反省的萧岚身边。满背的红痕,在寒风中依旧瞩目。
“你父亲那边我跟他说过了,明天就没事了。”
她解下自己的披风,一甩手,披在萧岚**的背上。
“你是不是疯了?”
背上骤然多了一个轻暖且充斥着暗香的东西,萧岚想都没想一把抓下来扔了回去。
“这东西我用不着,大冬天的你这身子骨,不要命了?”
若昭抱着那一团毛茸茸的披风,推着轮椅转身就走。
“不要算了。还要跪一晚上,你就冻死了就算了吧。”
“李若昭!”
被叫住的人停在半路上,隐约听见那头,传来阵阵抽气的声音。
“谢谢你能过来。”
“你想多了,我只是不想因为你,坏了我多年的计划。”
夜色中,跪地的那头又是一阵轻嗤。
“想来也是,毕竟是你。”抽气声止,萧岚轻咳了一声,因为着了太多的寒风而喉间嘶哑,“可我还是忍不住想问你一句——
“昭儿,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执意留下那个孩子吗?”
若昭倚在轮椅上,回头看他。可是看不见,只有一个模糊的,跪地的背影,淹没在茫茫黑夜与不远处依稀明亮的灯火中。
“你希望我知道吗?阿岚。”
在瑧瑧一开始写的大纲中,陈襄的智力排行榜是在昭妹之下,和后宫mvp宁妃娘娘相当,不过出场极少,下次差不多在很后很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