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回廊,薛珩快步向前,两侧翠柏织成碧绿的锦障,映得长廊一片蓊蓊郁郁,一如李世默第一次步入薛府的盛夏。
“子琤兄是大孝子,”绕过几个转角,李世默立在岔路口,看向凉风堂的方向,“不去拜访永安郡主么?”
隔着阴影交叠投下的长廊,薛珩拧身,忙拱手拜道:
“多谢殿下挂怀,母亲睡下了。”
睡下了?
薛珩派人过来请他是辰时二刻,如今估摸着刚入巳时。以他上次前来拜访的时候对永安郡主的了解,为人古板又极讲规矩,于情于理,都不该这个时候睡下。
见李世默并不完全相信,薛珩一再拱手道:
“母亲近日精神欠佳,白日也要睡上一会儿,倒让殿下担忧了。”
这样?也说得过去。
李世默略一沉吟,跟上薛珩的步伐,与他并肩。
“叫人看过了吗?”
薛珩拜得愈发惶恐,“老毛病了,母亲体恤下人和我们做晚辈的,说是不麻烦。”
到了薛珩的院中,他一边屏退下人,吩咐守好院子,不许外人进来,一边带着李世默往主卧走。蹲在书架边,扳下机关掣,又和往常一样挪开花盆,在地上摸索一块凹陷,稍稍用力,木板揭开,一个三尺见方的入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就是了。”
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地道,发出某种诱惑人心的光。
李世默抬腿欲走。
薛珩拦在他面前。
“此子毕竟是个逃犯,还是臣先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侧着身步入地道,不足一丈见方的空间勉强能站直身子,两盏油灯一左一右,孤零零地立在角落,时而跳动,相互摇曳,竟有煌煌之感。
地下室的正中间盘腿坐着个人。
头发整整齐齐地梳了上去,胡子也难得刮了刮,垫絮上的人换了一身崭新的绒袄。他懒得看向出现在地下室的陌生人,一再朝着薛珩笑着咧开了嘴,露出还没有打理过的牙。
“哥,想必这就是宣王殿下了吧?”
“大胆!见到宣王殿下还不站起来行礼。”
李世默谨慎地打量着盘腿坐在地上的人,玩世不恭,油腔滑调的兵油子,也符合他对薛琀此人的种种猜想。
他拦在薛珩前。
“子琤兄,不碍事的,我有些话要对子瑞说。”
薛琀,字子瑞,都是薛家从玉一辈的人。
薛珩走后,逼仄的空间终于有了喘口气的余地。那一头原本滑滑唧唧躁动不安的感觉,连同恍惚摇曳的灯火,骤然安静下来。
李世默也捡了块垫絮坐下,那一头的光忽明忽暗闪烁,映得薛琀的脸不甚清晰,但仔细端详,确实是通缉令上的模样。
“我知道宣王殿下有很多要问,问之前能不能等罪臣先问一句,”薛琀也抬眸打量他,跪坐的李世默显得极为端和,唯有他微微前倾的身姿,暴露了某种难隐的心绪。
他收回打量的目光,道:“宣王殿下如今在朝堂顺风顺水,一手好牌却不惜冒此大风险,也要与罪臣见上一面,究竟是为何?”
感觉他话里有话,李世默望着他,没出声。
薛琀微微扬眸,眯着眼笑问他,“听说宣王殿下多年以前,曾与我家小妹,有过婚约?”
“对。”
“算是为旧爱出头?”
“不仅为此,”李世默一顿,“薛将军战功赫赫,龙门薛氏一门代代为国尽忠。要说薛将军谋逆,我想说出去也是不信的。更何况此案疑点本就甚多,只怕薛将军一家血案,另有隐情。”
他起身,一再大拜。
“而我,想求一个真相。”
“哦……”
薛琀挑眉看着他,“那我没有问题了,宣王殿下有何问题,大可直说。”
李世默撩开袍子,又端正跪坐下来,“既然子瑞问了本王的动机,那么,本王也想问问子瑞兄的动机。”
他一顿,“据本王目前了解,这桩案子翻出来,可能对子瑞,并没有多少益处。那么,你,又为何答应见上本王一面。”
“嗐,”薛琀一再咧开嘴笑了,脸上表情颇为玩味,“殿下知道的不少,果然是有高人指点的。”
高人指点。
李世默眸色暗了暗,在极其昏暗的地下室,亦不甚清晰。
那头的薛琀抱胸,懒懒地跌坐在地上,“还不是这种日子过不下去了呗,我已经在这个地下室呆了将近三年。三年,殿下你想想,在这个密不透风的地下室呆三年,是个正常人,也会被逼疯了吧?”
确实。李世默环视周围,除了入口,并无任何透气的地方。大概是当时薛珩为了藏这个在逃要犯,临时挖出的地下室,满墙坑坑洼洼的黄土,地上勉强用干草和垫絮搭出来一块能坐的地方。因为长久不通风的缘故,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糜烂的气息。
“每天都指着我哥给我送饭,哦,还不是我亲哥,他不让我叫他哥的。”一直不安分的薛琀伸了伸懒腰,骨节咯吱咯吱响了一片,“我没办法,外面的生活实在过于危险。除了我哥念着点旧情,认识的人都对我敬而远之,一个都不肯收留的。
“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就凉。”他又咧开嘴笑了,“都是这副德性,难得殿下诚心要问,那我自当知无不言。”
算是这个道理,够残酷,也够现实。李世默双手交叠在膝上,敛容正色问道:
“本王这些日子,一直在爬梳案件的来龙去脉,发现了几处疑点。你既然是当局者,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薛琀撑在地上点点头,“是,殿下想问的,我都知道。”
“贪渎案是陈家的手笔吗?”
“是。”
他又忽地垂了脑袋,“也不是。”
什么意思?
“殿下的疑惑在于,所谓贪渎案,是鸿运柜坊出现了有薛将军亲笔授意的大宗存银,而这笔存银,来源于军饷。如果这件案子是假的,那个混迹刑部多年,连陛下都踢不动的杨老骨头,又是如何查实的?”
李世默点点头。
“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殿下,鸿运柜坊那笔存银是栽赃嫁祸。”
薛琀抬头,不知道多少次咧开的嘴角,终于带上了嘲弄的色彩。
“但,薛将军谎报兵员,冒领军饷,却是真。”
这节写得我好困难,主要是不好断,最后还是分成了两节写,这样会比较清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