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七的消息几乎以另一种形式的暴风骤雨吹遍了长安城,皇帝陛下当即前往崇文馆,问李世默,这案子,还审不审。
李世默只是答,要审,一定要审。
这些天他在崇文馆翻来覆去思考其中的种种异常,大概也明白,只怕在一旁摩拳擦掌时刻准备落井下石的,暗暗揪心却又不敢出声的,翘高了腿趴在墙头上等着看好戏的,林林总总,不少。
他早就被架在炭火上来回炙烤,又何惧这一时。
于是,十一月初八,文武百官汇集的朝会再起。议题只有一个——
龙门薛氏案。
然而整个朝堂是沉默的。一门之隔的殿外,冬阳尚且喧嚣,阳光刺破厚重的云层,整个宫城笼罩上一层跃动的淡金色。偌大的宣政殿上百号文武百官,寂静却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山风敛息,深谷密林中的万千山松一齐屏声不语。
僵持良久,皇上终于忍不住轻咳了声。
“这次只讨论薛家案重审的必要,至于具体的审理,再付有司详查。”
他抬眼看向李世默。
“世默,你是最关心这个案子的,你说这个案子有问题,你跟诸位爱卿说说吧,有什么问题。”
身穿朝服的李世默应声而出,眉如远山而目光温凝,缎面袍反射着奕奕的光彩,长发高束显得蓬勃而生气。像他第一次走上朝堂,凭一己之力,说服满朝文武,前往河南道赈灾一样。
“父皇。”
又转身向着诸位大臣一拜。
“诸位大臣。”
年轻而清秀的皇子站定,对着宣政殿最上方的父皇遥遥拜道。
“事情发端于吏部尚书薛大人,曾对儿臣坦言一件事。他掌握了三年前薛家案的那位逃犯,也就是薛琀的下落。至于薛琀的下落,就在薛大人卧房的地下室里。”
“啊?”
“这……”
“这不是包藏逃犯吗?”
死寂的朝堂终于有了动静,埋头低语声悉悉索索在宣政殿里四起。
李世默立在风声的中央,四面八方如流云汇聚成旋涡。
“薛大人并非不明是非之人,他之所以为这位污点证人提供庇护,不仅仅因为兄弟手足之情,而是因为,薛琀向他坦言,说隆平九年的薛家案,另有隐情。
“而儿臣这些年,也一直相信薛将军的为人。”
他一顿,似是不太敢看此刻父皇的表情。垂眸又似乎只有一瞬,他仰首,逆着众星拱月的光芒,却总看不清高处父皇的神情。
或许十二冕旒后的人,本就不该有表情。
忽地惶恐凄恻之感从脚底蔓延上来,四处高墙的宣政殿予人空空荡荡的错觉,空空荡荡到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回音。
李世默轻轻干咳一声,强行使自己冷静下来。
“儿臣之本意,是想和这位证人先行沟通,了解实情。此举确实有违法度,父皇要罚,儿臣绝无异议。只是薛琀对儿臣直言,当年他伪造了薛将军通敌谋逆的证据,儿臣这才确信,此案另有玄机。因此就算是冒死,儿臣也要恳请父皇,重审此案。”
一个影子应声而出。
“那敢问宣王殿下,薛琀此子,首鼠两端,摇摆不定,为了自己的利益信口雌黄。三年前他一口咬定罪臣薛骁敬私通外敌,如今他又声称证据是伪造的。殿下为何偏偏相信后者,而不信前者呢?”
李世默回眸,御史台下侍御史。御史台的人,多半也是御史大夫陈瑜民手底下的。
这个反对的声音是对的,应该,且合理地来源于御史台,华阴陈氏陈瑜民控制的御史台。
这样的声音并不足以为惧,李世默朗声答道:“因为逻辑是通的。
“假如这些证据全部属实,常人唯恐避之不及。薛琀作为薛将军族侄,只要他不递那一份证据,薛将军便不会被处死。只要薛将军不倒,他便可高枕无忧。他又是出于何种目的,要亲手毁了自己的保护伞?正如侍御史所说,薛琀此子唯利是图,他为何要一条最不利自己的路?”
针锋相对之声又起,“也有可能是此子见薛骁敬回京,以为勾结外敌之事暴露,急于与薛骁敬撇清关系,当个污点证人可免一死。”
李世默煞有介事点点头,“有道理,但是——
“并不足以解释所有的问题。”
李世默转身,袍袖如清风旋转,他直直地面向异议不断的侍御史,浅浅一拜。
“还请大人回答,如果薛琀成了污点证人,活罪以免,逃刑成功,那他为何要返回长安城中,躲到薛大人这密不透风的地下室中?”
“保命之举罢了。”
“没错,但他瞒得过薛尚书一时,能瞒得过薛尚书一世吗?”
“多半因为,薛琀也无路可退吧?”
“说得对,”李世默扬声点头,“那再请问,薛琀为何会无路可退呢?”
“薛琀举报薛骁敬,害得薛家满门抄斩,薛家后人必然欲杀之而后快。”
“薛家还有后人么?”
李世默苦笑。
连薛瑶那个深闺少女都未曾逃过一死,还有谁能活着?
“当然也并不绝对。”他无奈地勾起嘴角,“薛尚书就还活着。但薛尚书作为薛家后人,却并没有杀了薛琀。这又是为何呢?”
李世默自问自答道:“由此可推断,知情的薛家后人早已不在人世,而不知情的薛家后人,更多的,是想利用薛琀了解薛家案的原貌吧。”
他一顿,言辞缓缓却流畅至极。
“不妨这样推测,活下来的薛家后人,想杀薛琀的,能杀薛琀,能追杀到薛琀走投无路的,几乎没有。”
一番对话你来我往,酣畅淋漓。满朝敛声屏气不发一言,大抵都在竖起耳朵仔细听。
显然这个点已经推至绝境,陈瑜民终于站出来打了个哈哈。
“宣王殿下咱们心平气和地说,”他脸上带着和蔼可亲的笑意,“既然殿下觉得薛琀投奔薛尚书,不是为了躲避薛家后人的追杀,那又是为何呢?老臣愚笨,还请宣王殿下指点一二。”
因为薛琀在外面活不下去了。
那天在薛珩府上的地下室里,薛琀是这么说的。
但这个说法很模糊,更何况短短一日与这人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薛琀说话总喜欢说一半藏一半,看似油嘴滑舌有求必应,仔细一揣摩实则非常模棱两可。这样说话,虽句句属实,却很容易迷失关键的信息。
所以,李世默这些天关在崇文馆,听着隔壁如松涛阵阵吟啸的读书声,重新又将整个案子梳理了一番。
“本王怀疑,薛琀确实在躲避追杀,而追杀他的人,应该就是——
“萧关守将,冯征。”
激动人心的朝堂戏来了||ヽ(* ̄▽ ̄*)ノミ|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