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应该被张怀恩视作眼中钉了吧。
李世默心里一叹,这是彻底得罪了最不想得罪的那个人,也算是彻底坏了若昭稳扎稳打的计划。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确乎也没有别的退路,更何况前路还闪烁着诱人的光。
“所以杨老大人把这桩案子判了下来。无论薛将军出发点为何,贪污是实。更何况冒领的军饷早就用之于西北,就算杨老大人想追也追不回来,不如顺水推舟,判了鸿运柜坊这桩案子。”
就当是拿陈家的钱填西北的军费,朔方军费出缺,陈家本来就有责任。
都是因果罢了。
李世默继续道:“回到薛将军虚报兵员、冒领军饷一事,当年负责周转多余的兵饷,用作防御和水源修建的人,正是薛琀。”
他苦笑,“出于信任,也为了行事方便,薛将军将自己的印信长期交由薛琀保管。这也就可以解释,薛琀提供的证据,手上有薛将军的印信。而冯征将军提供证据,却没有印信。
“而据薛琀所说,杨老大人曾与身在狱中的薛将军有过一番长谈。至于具体内容,只怕就是薛将军应下了这桩贪渎案,哪怕他明知道鸿运柜坊之后,另有玄机。”
李世默扬手示意身旁趴伏在地的人,“至于薛琀,在薛将军第一次进京的时候,便以为是贪渎军饷一事爆发,所以才匆忙与冯征勾结,伪造通敌的证据。”
太子静声听了半场,总算是明白李世默所言何意,“归根到底,宣王还是没拿出实打实的证据,无非是据薛琀所说,加上自己的一通拼凑,叫我们如何信服你所说的话?”
他摊手,干笑两声,不过应和者寥寥。
李世默一本正经地盯着他,“太子哥哥所言甚是奇怪,臣弟彻查此事,太子哥哥便说勾结叛臣。臣弟只说了九牛一毛,太子哥哥便说没有拿出实打实的证据。”
他满怀歉意,依旧是那种因本身这个人的诚恳而显得无比真挚。
“太子哥哥到底想让臣弟如何?”
朝堂上终于有了点低低的窃笑,震颤着宣政殿凝肃的气流。
如林肃穆的人群中突然站出一人,浓重的眉眼予人一种极为可靠的感觉。祠部郎中韩晟。
“臣有一言,还请太子见谅。”他向着太子一拜,“宣王殿下只用陈明案子的疑点,至于案子具体怎么审、怎么判、证据有哪些,还得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出面才行。宣王殿下既非三司之人,又非受命行走,自然不能连找找证据都大包大揽了。”
李世默向着韩晟投向感激地一瞥。
韩晟并没有看他,又向着最上方的陛下拱手一拜,只是宣王那一侧的眼睫微微闪烁。
“启禀陛下,臣窃以为,宣王殿下所说的疑点,足够重审薛家一案,还请陛下三思。”
“臣有异议!”
太子受挫,陈瑜民理所当然地顶上去。
“宣王殿下的逻辑臣已经完全听明白了,殿下不过是凭着罪臣薛琀的一面之词,加上一些是是而非的疑点,添油加醋连成了逻辑链。宣王殿下,臣斗胆一问——”
陈瑜民向着李世默象征性地拱了拱手。
“殿下一口咬定是冯征和薛琀勾结,目前只有薛琀的证词,那请问,冯征呢?冯征将军承认伪造证据了吗?”
冯征去世了。
李世默默声,这是对他最不利的一点。
陈瑜民及时补充道:“冯征去世,没了人证,薛琀正好为所欲为,想编造什么便编造什么,明眼人自然不会信。至于宣王殿下为何信了……”
陈瑜民一顿,声音拖长,“臣不知宣王殿下到底抱着怎样的打算,还请殿下明示。”
阴阳怪气声东击西指桑骂槐的又来,黏黏糊糊地粘在身上甩都甩不掉,李世默扬声——
“但薛琀并不知道冯征已经不在了。数日前他在陛下面前口口声声说证据是伪造的,当时神策军尚未去过萧关,举朝无人知晓冯征已死。如果所说并非属实,他又何必去冒这个险?更别说薛琀在吏部尚书府上躲了两年多,与外界毫无沟通,他又如何知晓冯征已死?”
那张怀恩又是怎么发现薛琀的呢?
到底是谁引来了张怀恩。这是李世默至今解决不了的第二个问题。
闲话休提。
“既然陈大人想要实打实的证据,本王并不是没有。前几日就在崇文馆,本王昼夜不息看了刑部送来的卷宗和证据的抄本,发现另一处破绽。”
当然是若昭事先发现的,他需要这些东西,来把背后站着的她藏起来。
李世默从怀中取出两张张整整齐齐折好的信纸,双手呈上,“这是杨大人前些天送到崇文馆的抄件,儿臣恳请陛下一观。”
候在一旁的小内侍忙送不迭地把信纸送到案前。
“这是一封突厥文的信件,另一张是杨大人附的译稿。”
李世默朗声诵着那封信的开头。
“必勒格可汗即位的第二年祭月的十四日,日有食之。”
“译稿翻译过来大意如此。”李世默看向刑部尚书杨秉廉,“刑部派人亲自督察的译稿,应该没错吧。”
杨秉廉答:“绝无问题。”
“必勒格可汗即位第二年,是隆平七年,突厥历祭月始于唐历五月中旬,祭月十四日,是我大唐隆平七年六月朔日。
“众所周知,日食发生在朔日。”李世默一再咀嚼这句话,“看起来毫无问题。但是,偏偏是这个毫无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隆平七年的日食,发生在五月晦日。”
窸窣之声簌簌渐起,朝堂之上百张悠悠众口,终于又有了窃窃耳语之音。
皇上坐在离风声最远的地方,一张轻飘飘的纸被“哐”的一声按在桌案上。
“钦天监监正,现在去查,隆平七年的日食,究竟在哪一天。”
队列末尾一个小吏应声佝着腰退了出去,没过多久,又小碎步抱着一摞厚厚的册子,跪在满朝文武之前。
“回陛下的话,臣搬来了隆平七年天象记录的汇总。据钦天监多年以来对日相的观测和记载,隆平七年的日食,确实发生在五月晦日。”
日食的逻辑在第三大章盛夏的《且欲去沉痗》中有讲,这次朝堂戏不得不重复一遍,不过下节还有一点不同。另,突厥历并非文中所写,这个纯属胡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