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再确认逻辑没有问题,嗓音也应该足够冷静,李世默淡声开口。
“子瑞想说的是,是薛将军放北燕骑兵进入我大唐地界?也是薛将军造成的河西之地尽失?”
薛琀煞有介事地点头,“正是。”
“北燕骑兵从西北而来,途经凉州。是否放人,也该当由手握军政大权的节度使决定。当年的河西节度使正在此处,”李世默向着凉王恭恭敬敬一拜,“想必凉王叔的说辞更为可靠。”
“凉王根本就不知情!”
却是薛琀抢了个先,“北燕骑兵兵临凉州城下时,凉王早就向着长安出发,他根本不知背后的凉州发生了什么。凉王殿下,您说我说得对不对?”
伏在地上的凉王坐直身,长长一叹,“确实如此,当时本王率兵离开凉州驻地,一切事务处置大权,本王全部交给了薛勇恭。我并不知情。”
又埋首叩了下去,“但臣信得过薛勇恭的为人,他断断不会做出任何有害于我大唐之事。”
“凉王爷此言差矣。”
薛琀跪在一旁优哉游哉,“不是凉王爷信不信得过薛将军的为人,此事板上钉钉。十二年前,北燕骑兵难道没从凉州入境吗?既然从凉州来,不是薛将军放的人,还能是谁?”
他抬眸,看向李世默,颇为玩味,好像跪着的不是自己而是对面那个人。
“难道,是谁把刀架在薛将军的脖子上逼他开的门?”
不是这样的。北燕骑兵入唐,归根结底在于陈太后的授意。北燕在河西烧杀抢掠,也是朝廷的默许。主人铁了心要引狼入室,不是一个看门人所能改变的。
不对,李世默又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守在雁门关的卫将军,却是义正辞严地拦住了北燕骑兵。即使他明明知道,来者是帮他姐夫登基的。
所以薛将军,你当年是屈服了陈太后的淫威么?放了一群豺狼虎豹进了家门,拥立当今陛下的结果就是害得自己的长姐敏妃娘娘饮恨而死,敏妃之子晋王爷至今被软禁在家。
这不应该啊。
于国于家,薛将军都不该做此选择。
极为婉媚的声音在耳边乍起,敬王李世训颇为乖觉地上前向着父皇一拜。
“薛琀所说,事关十二年前的机密。当年河西之事,父皇平白背了许多不堪的名声。如今正是真相大白的时候,儿臣恳请父皇彻查十二年前发生在凉州的事,决不能让边塞几个小儿动些手脚,便污了父皇的圣名。”
太子紧跟一步,“儿臣也是!”
陈瑜民偷偷回头使了个眼色,稀稀拉拉带出十几个臣僚一齐向前。
“臣等恳请陛下彻查此案,以示天理昭昭。”
金光拥簇的君位上没有出声,只看见皇上微微前倾,似是比之前的案子,更多了几分兴致。
李世默终于明白这背后的逻辑。安和之乱,陈太后暗中授意、纵容在先,薛将军开城门在后。无论薛将军本人的意愿在开城门放北燕军中的比重有多大,满朝文武,包括陈太后、父皇,都会顺势把北燕入境河西失守的罪,完完全全地推给薛将军。
只要找到了替罪羊,这隆平一朝,君圣臣贤,政通人和,就再也不会背负安和之乱的污点。后世史书工笔,甘凉的人间惨剧就不再是人主之失,而是边塞人臣之罪。
这也就是十一月初三承明宫,薛琀所说“陛下乐见其成”的真正意思。
同时也是陈太后一直没有出面,由着他把薛家案翻出来的原因。
李世默现在已经无比确信这就是一个局。从薛琀约他会面,到张怀恩杀将而至,再到太子殿下的假意阻拦,敬王的暗中怂恿,都是为了引诱迫使他提出重审薛家案,再顺水推舟将十二年前安和之乱责任全部推给在场的薛将军。
甚至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人不愿意为了隆平的朝堂统御天下的合理性,把所有的罪名推给一个死人。
甚至他极力证明清白的薛将军,其实根本就不清白。
要说清白,从头至尾也就只有一个拒外族于雁门关外的卫茂良。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已经输了。
得出这个结论的李世默背后的汗意愈发黏人,因为站在朝堂的中央太久,稍稍动动腿便觉着酥麻麻的疼。穿堂风不息地吹,一凉一热,呼呼地刮着他头晕。
他环视周围,黑压压的文武百官在视线中拥簇,站在宣政殿中央的他此刻并没有退路,就算是输了一招,也该当想尽一切办法补救。
那么,背后真正的做局者,是谁?
“安和元年的事并不像几封书信那么隐蔽,毕竟北燕骑兵入境,沿路军民皆知。北燕骑兵是否走过东线,把卫将军召回来一问便知。至于是不是薛将军下令开的凉州城门,随便抓一个当年薛将军身边的人都能作证。”
薛琀顿了顿,缓缓吐出四个字。
“比如冯征。”
局势已然明了,薛琀直接将目光投向朝堂中唯一的异端。
“宣王殿下一定很奇怪,冯征是薛将军麾下的老人了,为何要作伪证陷害旧主。其实我们俩特别像,”他又咧开嘴笑了,“我作伪证是因为害怕冒领军费的事败露,冯征,则是因为害怕安和元年,私放北燕骑兵入境的事败露。
“隆平九年八月十五,薛将军奉旨回京。而回京诏书写得颇为模糊,他便以为陛下是想借回京之机,问责安和元年的事。所以他不惜找人伪装西突滋扰,又作伪搜出了那封薛将军写给必勒格可汗的信。为的就是以隆平九年通敌之事,盖过安和元年的种种不堪。”
当年旨意写得暧昧,那是因为陛下并不想真正治薛将军的罪,却又不得不应付朝中来自陈家、神策军的压力,却没想到引得冯征陷害旧主保自己平安。
“但是冯征将军已经不在人世。”
太久没开口,李世默的嗓音已经微微发涩,他正正地看向薛琀。
“你又如何证明,冯征作伪,是因为害怕此事暴露?”
满朝寂静,李世默讨厌这种拿着曾经是对手的借口,替自己说理的感觉。
就在此刻,宣政殿的丹陛阶边,缓缓移出一个人影。黑影慢移,在原本阴郁的宣政殿,更添一抹诡异的色彩。
“请陛下恕老奴在场之罪,实在是,老奴也有要事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