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默是被几个人抬到屋子里的。
刚入冬的气温总是降得很快。九十月尚且称得上暖,到了十一月,一阵风寒过一阵风,混合着自西北而来的独有的风沙气息。
比宣王殿下先到的是从宫里的消息,若昭安插的眼线送过来的。今晨宣政殿发生了什么,小纸条上一五一十写得清清楚楚。
凌风招呼着小厮把自家主子往屋里抬,人来人往间若昭伸手去碰他的手,两只同样冰冷的指尖相触,谁也察觉不到温意。
凌风守在屋外,花语替李世默号完脉,看向坐在他身边一脸忧心忡忡的李若昭。
“没什么要紧的事,神思郁结,今早又过于耗费。我去开张凝神补气的药方就行。”
花语走后,偌大的屋子只剩下一躺一坐的两个人。入冬还没来得及生炭,屋中陈设也简单,空空荡荡如地窨般幽幽阴凉。
若昭把头埋在褥子里。
“对不起。”
如果我再快一点,你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她静神凝视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她从小就记住了。桃花树下,云淡风轻,眸间温意比枝头阳光更令人着迷。
虽然她早就坚定要支持他为君,但有时也会想,如果选择的不是他,他会不会活得更快乐一些。至少不会像这样,当年立志要走遍天下博览群书的少年,被关在翻个身都困难的小小王府,门外刀剑相向,门内形单影只,睡着了眉峰都是紧的。
一扇门之隔院中,已经能听见摩擦在地的脚步声。凌风和为首的神策军大概开始交涉,先从哪间屋子开始查起。留给她本就少得可怜的时间,不多了。
“我要走了。”
若昭坐直身。
“今天早上的事我都知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剩下的,就放心交给我。”
又像不甘心地伏在塌边,凑近他熟睡的模样。
“很快,我很快就会回来。”
一只手突然死死地握住她的手腕。
李世默眼角盈盈,似是有泪。
若昭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给他掰开,塞进被子里。
“你放心。我答应你的,很快就回来,很快的。”
她小心翼翼地,凑到他的眼角边。又极轻极轻地,嘴唇碰了碰他眼角的泪。
十二年前你抱过我,我就守着那个笑在孤寒的云山过了数千个日日夜夜。
六年前你抱过我,我就枕着那个梦在看不到尽头的路上走了半纪春秋。
如今,这条路太难了,难到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平安回来。所以,可以让我偷偷亲一下你吗?败坏伦常也好,秽乱不堪也好,就一下,让我汲取一点点,继续走下去的力气。
若昭突然很委屈地想哭。
不能哭啊,接下来还有一场接一场的硬仗要打。她咬紧嘴唇,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哭意都咽了下去。低头时余光不经意扫过,压实的枕头下露出一角书页。
不是书,一张纸而已。
鬼使神差地,若昭伸手按住那仅露出一角的纸,一点一点从枕头下拽出来,展开,压平。
是两年前她还在云山风波庄的时候给他写的回信。风波庄庄主写给想夺嫡的大唐三皇子的回信。
“风波庄将不辞万难,与殿下一心同功,死不旋踵。”
这么要命的信件他居然还没有烧。她记得几个月前叫他烧过一次,那天好像是……
她月事突然来了,疼得差点昏过去。后来这件事理所当然又顺其自然地抛之脑后,她以为他会自己烧掉的。
当时怕的就是此情此景的万一。李若昭环视房间四周,没有炭火,没有灯烛,门外凌风和神策军围得水泄不通。
“殿下还在里屋歇着,烦请大人先查别的屋子吧。”
偏浑厚的声音是凌风的。
“老奴进去看看,不打扰殿下休息,还请凌风大人行个方便。”
另一个沙哑的,又不紧不慢的声音是……
若昭低头,一咬牙,手上的信件对折,再对折,哗啦啦撕成一条一条,就往嘴里塞。
撕碎的纸依旧毛毛糙糙的粗粝,刮得她上颚连同喉管一阵阵疼,刚刚咽下去的眼泪又忍不住上涌。
快啊。
门外的僵持已到了尾声。
“既然如此,那老奴就进去了?”
最后一条。
若昭捂紧嘴巴,唾液牙齿和碎纸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地搅拌。
“嘎吱”一声,房门开了。
“咕噜咕噜咕噜”
一张轮椅从里屋缓缓滚了出来。
逆着光,若昭抬眸迎向佝偻着腰的来者。
“张大人。”
她嘴角挂起精致妥帖的微笑。
“好久不见。”
“长公主殿下。”张怀恩看着来者也笑,眼角眯成了缝。
“宣王殿下在里间休息,”若昭抬手,“不妨出去说。”
张怀恩意外地从善如流。
轮椅从屋中终于移了出来,停在主屋阶上最中央的地方。若昭靠在椅背上,目光逡巡一圈,下面正在忙活的神策军兵士尽收眼底。
张怀恩没地方站,只得从阶上退了下来。他仰首看着长公主,也不恼,略带沟壑的脸上依旧笑意盈盈。
“长公主殿下原来喜欢这样说话。”
“那是因为张大人跟本宫打交道少了。”若昭啧啧摇头,“说来真是伤感情,好久不见张大人,大人脸上一点惊喜的表情都没有。”
张怀恩凝眸盯着阶上娇俏的少女,“神策军来势汹汹查抄宣王府,你居然没想着要跑。”
“跑不了啊,”若昭摊手,“张大人带队亲临,不就是冲着我来的么?神策军一路押送宣王殿下从前门走,您老人家从后门包抄吧,我从后门走岂不正中下怀?”
被说穿的神策军兵马使也不反驳,“说说看,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冲着你来的?”
“今早宣政殿之争,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个局。从薛琀邀宣王殿下过府一叙,到张大人恰到好处杀将而至,再到宣王提出重审薛家案,再到神策军护送假死的冯征回京。”
若昭不禁拊掌,“环环相扣,确实厉害。”
张怀恩点头,“不错,继续。”
“这个局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运转的,我也是直到后来才发现。”
若昭叹气,“其实也不是特别早,十一月初二,陈襄抱子,当街下跪,求见萧岚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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