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北门玄武门。
北衙禁军统领张怀德正在整理龙武军的名册,看到来者,显得很是惊讶。
“你就真甘于窝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和这些图册打交道?”
处于宣政殿话题中央的神策军兵马使张怀恩步入北衙禁军的府衙,环顾四周,外间会客里间书房,密密麻麻高摞起一叠一叠的档案卷宗,全然不似一军统帅的将帐。
张怀德也不是什么武将。北衙禁军,皇帝枕边的禁卫军,也向来是人人艳羡的御前职位。剔除神策之后的八军,各有将领辖制,不是高门贵戚子弟,就是武举及第之流。
“老奴一向比较清楚自己的定位。”
看到张怀恩来了,张怀德也知道自己的手边事办不了了。他把堆叠在案头的龙武军名册挪开,又把冷了一半的茶壶重新放在炉上。小火慢焙,原本已经冷却的茶香幽幽溢了出来。
“你我勉强同属于禁军,德宗皇帝主张由内侍亲掌禁军,只不过是对文臣武将大失所望罢了。泾原之乱,众将背弃,唯有身边的内侍不离不弃,这才赢得陛下的信任。换句话说,我们只是代陛下统管禁军,一言一行,皆承陛下的旨意。也从来不该有,把禁军视作私兵的想法。”
那是因为北衙禁军本身就弱的缘故。
张怀恩心下暗嗤。
只要神策军足够强,诸如四十四年前,神策军护军中尉穆元宝废立储君,乃至国君之举,在隆平一朝,同样可以出现。
张怀德抬眸,静静地望着自己的亲哥哥,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罢了,他坐了下来。
“兄长,我们的想法,总是不一样。”
两人虽为亲兄弟,几十年来恩恩怨怨,积攒得也有一大票,摞起来,只怕比手边的龙武军名册还要高。
张怀德看了一眼手头的龙武军名册,第一页上抄着关河的名字。他不动声色,拈起一张纸盖上。
“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从头算起,”张怀恩压根没注意到手边一摞名册上写的字,“我们俩人最初的恩怨,是不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女人。”
张怀德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不说话就让张怀恩继续说。
“如果是,那哥哥给你道歉。你想玩,今后赔你几个女人便是。如今大敌当前,河东节度使磨刀霍霍,向着咱们准备动手。接下来,你我兄弟务要团结一致,窃不可因为你我之间的私人恩怨,而被人使了绊子,招致杀身之祸。”
张怀德还是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承光二十二年,刚刚从穷乡僻壤出来的张怀德,巴巴地赶往长安投奔已是神策军中郎将的兄长——兄长离家一去多年,才知道他已是皇帝陛下和神策军兵马使前的红人。
他靠着自己哥哥过硬的后台,当了一个小小的征马使,第一次耀武扬威地跟着神策军入蜀平叛。
然而,巴蜀云山缭绕,终年雾霭,一入蜀地,遮人眼的烟瘴便让殿后的张怀德成功迷了路。潜行山间,疾疫缠身,他本以为必死无疑,却意外遇到江湖人士的搭救,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那是一个精研易容术,兼修医理的帮派,目之所见全是女子当家作主。他亲眼看到那些女子如同妖孽般,薄薄一张面皮撕下,便是另一副容貌。
为首的是一个身披水蓝色裙衫的少妇,牵着一个奶声奶气的四五岁小姑娘。水蓝色的裙摆曳地如蜀江涟涟波光,眸间哀愁更胜云山春岚。
“官爷,看在妾身救过各位军爷的份上,妾身恳请官爷帮一个小忙。”
张怀德刚醒来没多久,坐在石板搭就的榻上,望着女子含波的眸色,木木地点点头。
“这孩子的父亲在天师道,就是那个被视作逆贼的天师道。我与这孩子的父亲分别多年,不求今生相见,只盼他平安顺遂。如果您能说得上几分话,能否恳请您,保住这孩子的父亲一条命。”
“这孩子的父亲,您见到天师道,就一定会知晓的。”
他把这事与自己的兄长张怀恩说了,张怀恩兴致勃勃地答应了他。还说她们是巴蜀鼎鼎大名的秘门,自己仰慕已久,要跟着他去看看那群隐居山间,又懂易容术的女子究竟在哪里,长什么模样。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的这一举动给秘门带来了灭顶之灾。神策军找到秘门之后,为了占有秘门研习多年的易容术,打着清除异教,斩杀妖孽的旗号,开始了惨绝人寰的屠杀。
那个小女孩不见了,为首女子水蓝色的裙衫上全是殷红,石板上的血汇成了山间潺潺的溪流,盛夏里青山碧水染上秋色红枫如血的肃杀。
天师道也未曾幸免。
他至始至终都不知道,秘门那个为首女子到底叫什么名字。也至始至终都没有找到,那个消失的小女孩最后去了哪里。
天师道带头作乱的人也没有认全,首领杀了一批又一批,叫张三李四王五的数字一大堆,可能唯一有点印象的,是创立天师道的仇陵。
以贫贱之身,享受常人难以想象的荣华,便要付出净身入宫,不可享人伦之欲的代价。张怀恩所说,“为一个女人”,他扪心自问——
有些东西,无关情爱。那是救命恩人的托付,是他一生没有完成再也不可能完成的遗憾。
而故人之托,不可负。
对于张怀恩行事的种种异见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滋长。后来,张怀德自请离开神策军一系,回到大内禁中,老老实实地从内侍省底层打杂开始做起,终于走到了北衙禁军的副统领,再到统领。
张怀恩对这位一直和自己处处作对的弟弟,很是痛心疾首。
“唇亡齿寒,不要以为皇帝陛下把神策军与北衙禁军分立,宫城防卫全落在你手中,你便能讨到什么好处。寿康宫那个老妖妇最近在朝野之间,大肆散布反对内侍亲掌禁军的言论。一旦内侍与神策军分离,下一个就是北衙禁军。除掉了我,下一个便是你。”
张怀恩说话向来很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怀德,我们必须要有实打实的兵力。不然这宫城之中,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便得忠心耿耿,不需要的时候,我们便是处处惹人厌烦的死阉人。”
不会。
张怀德从来没和自己的兄长思路在同一条线上。
只要这王朝存在一日,这宫城大内的运转,就永远离不开内侍。日常的粗活累活,女人解决不了,只能靠男人。身体完整的男人是皇帝陛下潜在威胁,那就靠身体不完整的男人。
这便是宫城高墙中永远解决不了的死局,这死局也注定了,历朝历代,只要高墙不倒,只要皇权永屹,只要女子如私产可以占有不可转让的局面不会改变,就需要内侍。
他们这些死阉人。
从某种程度上,宫城内侍与前朝文臣面临同样的困境。在一代代的王朝周而复始的更迭之中,文臣、武将、宦官、外戚、宗室、世家,缺一不可。同其他势力一样,寻得良主,他张怀德即使是一介身体残缺的内侍,依旧还有出路。
张怀德继续静声听这位亲哥哥絮絮叨叨。
“我之前和王朝贵商量过了。他也觉得,这回卫茂良回京,加上陛下一系列看似轻轻放下的举动,是他们要动手的信号。外藩入京剿灭内侍,历史上不是没有先例。”
枢密使王朝贵?
张怀德突然想起来,几天前王朝贵也找过他,旁敲侧击了不少关于他与张怀恩之间的事。大概是张怀恩试图拉王朝贵入伙,一向只想安心躺在枢密院敛财的王朝贵,也拿不准与外藩军截然相对的,宫城禁军的态度。
不过张怀德守口如瓶,反而建议他去找找幽居深宫的熙宁长公主。
去年重审薛家案一事爆发前,张怀德与宣王的关系一直不错。他早就察觉出李世默包藏的野心,以及背后推动朝局的一系列小动作。随后藏匿于宣王府的长公主被发现,沉潜在朝局下的另一只手,亦逐渐浮出水面。
熙宁长公主站在宣王一边,已经成了整个宫里公开的秘密。
他也曾找过熙宁长公主。在毓安宫幽闭了快半年的熙宁长公主每日不过安心地浇浇花,看看书,一副全然不管外界春秋变化的模样。
最后她倒是好奇心爆发,有意无意问了问他和张怀恩亲兄弟俩到底是哪门子恩怨牵扯不清。
张怀德也没说。
他又该怎么说呢?始于二十二年前的事,一个远在巴蜀云山雾缭中的秘术门派,一场无关今日的屠杀,一个至今没有也永远不会有的结果——
可能唯一值得告慰那女子在天之灵的,是宣王入蜀,推翻了和张怀恩合流的前剑南道节度使公孙枭。
长公主又怎么会懂呢?
大长篇更新,之前埋的坑,是无论如何也要填上的(^-^)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