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昭落子西北,陛下相应的布局东南。两人各自拉开战局,一黑一白在纵横杀伐的棋上遥相对立。
“西北者,关中也。东南者,江南也。你是打算以西统东,还是以北统南?”
“以北统南吧。”
若昭落子东北星位,生出几分幽幽的感慨。
“以西统东的时代早已过去,南北之争将取代东西之别,成为今后数百年的天下格局。”
“那北方王气让给你了。”
陛下相应落子西南,一南一北把势子落定,下得很是轻描淡写,心思像是全然不在棋盘之上。
“我现在比较好奇的是,你跟张怀德说了什么?”
相比陛下的心不在焉,若昭的注意力显然更集中在棋盘之上。她拈着棋子斟酌片刻,嘴上随声应道:
“我跟他说,张怀恩这次动手,是众叛亲离。太子一党势必是敌人,敬王李世训向来首鼠两端,和谁也不会倾心合作。看到张怀恩有丝毫颓势,保不齐立马背后捅上一刀。”
两人皆是守势,暂无实际的交锋。若昭布局在北,发力在河朔与关中之间的河东太原高地,可堪称中原大地上的北方之脊。
“下得很保守啊。”
皇上拈着棋子,琢磨着这至今还未短兵相接的棋局。
“我们俩行事都很保守,都是躲在背后挑事的人。不是吗?”
若昭手上专心布局,答话答得很是随心,“所以我就跟张怀德说,陛下极力推进北衙禁军与神策军分立之事,其实并没有打算真的实行。不过是透露一点风声吓唬吓唬张怀恩,好让他以为,陛下是仗着卫茂良在京才敢打神策军的主意。”
一路白子并着若昭的河东布局自南向北长上来,眼看着就要截断若昭苦心排布的棋路,她却还在不慌不忙闲聊。
“而在张怀恩看来,这就是利用卫茂良的威慑夺他的兵权。他那个老狐狸的脑袋,还会想,第一步是夺兵权,第二步是不是就要他的命了?”
“啪!”
云淡风轻的话音一落,若昭反手顶上。与语气截然不同的棋势,厚重而汹涌。
“这不也是我们最开始商量的计策吗?让张怀恩和卫茂良都把双方当做假想敌互相厮杀。至于像我们这种没兵权的,双方的张力之间,就是我们的活动空间,容身之所。”
“不对吧。”
皇帝陛下揣摩着指尖之下,李若昭不顾一切也要保住的河东布局。
“看样子是想让我出面,极力挑动张怀恩与卫茂良的矛盾,借卫茂良的一腔热血剿灭张怀恩。其实你背后还留着一手。你志在河东,想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卫茂良。”
“皇兄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被拆穿了也不慌,若昭笑眯眯,露出一排可爱又洁白的贝齿。
“卫茂良在河东,算上今年,躬耕十三载,没有人比他更适合驻守河东太原府。我还指望等他彻底脱离陈卫两家的控制,今后靠他统一河朔三镇呢。”
在中原大地如棋盘的山河分布中,控河东而北方尽享,东出井陉以略河北,南下太行以攻河南,西经蒲津以攻关中。加之卫茂良本身过人的能力,这可是她最舍不得一枚棋子。
“所以,看在这百日来我为皇兄苦心筹谋的份上,向皇兄讨个人情。为了家国之计,卫茂良这条命,无论如何都得保下来。”
“轰隆隆轰隆隆——”
突然从南方的极远之处,细碎而凌乱的马蹄声汇聚成排浪,似是夏日天际的闷雷,推动着原本宁静的空气由远及近,一浪一浪向着皇城的最高处涌来。
“轰隆隆——”
地面也随之轻颤。沿着从长安城正南门明德门到皇城正南门朱雀门,再到含元殿前广场的丹凤门一条中轴线,撼动皇城维系数百年的巍巍高台殿宇。
窗纱也在震动。薄脆的纱纸禁不住空气涌动掀起的如狂浪的风,簌簌地挣脱窗棂的束缚。
手边的灯火也在晃动。轻灵的烛焰是最经不住震颤的,火光摇曳,投在墙上两人的阴影风雨飘摇。
皇帝拧转回身,向南张望。
若昭也顺着陛下的视线向南望去,隔着朦朦胧胧的窗户,自然什么也看不清。她眯了眯眼,心跳随着马蹄砸地声起伏。
“听见了吗?是马蹄的声音,卫茂良入城了。”
皇帝陛下回头看她,“这么早?”
“今晚的情况有点变化,卫茂良比我想得动手要早,只怕哪个环节出了疏失。”她沉声,“但大方向不会变。”
“怎么没有听见攻城的动静?”
“张怀德放的人。”
这也是你私心里保卫茂良出的招吧。
皇上眸色深沉地盯着她。
这样一来,卫茂良率领的河东军不用浪费实力攻城,可以最大限度地保住他的有生力量。
保住卫茂良,最后再让他为李世默所用?
他起身,厚重的玄色大裘冕委地,又恢复了一国之君的凝肃威严。
“朕出去看看。”
再一次推开含元殿的大门,极目向南眺望。一重连着一重的宫门如连绵不绝的山峦,太多太厚太繁复如同皇帝陛下这一身大裘冕,遮蔽了极目远眺的视野。
确实有火光,在南边的天际浮动。浓重的夜色被火光烧得变了色,混合着缕缕升腾的烟尘,半边天也染上独有的焦红。
脚步声更大了,马蹄砸地声,马靴踢踏声,零零碎碎如小雨淅沥,又似战鼓不绝如缕催人心焦。南边也有,北边更甚。
等等,北边?
皇帝陛下刚反应过来——
“包围含元殿!”
伴随着兵士的一声厉喝,皇宫中最后一片宁静的夜色被打破。训练有素的数百兵士从含元殿东西两侧列队杀出,自北向南将大殿团团围住。夜色中人人高举火把,火光浮动于这夏夜更添一分燥热,铠甲与长刀却反射出冰冷的寒光,一时间冰火两重天。
皇上沉眸看着来者,一身厚重的大裘冕立在含元殿前如一座石雕。
数百兵士中,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快步走出走出,向着皇帝陛下行了一个抱拳的军礼。
“启禀陛下,河东节度使卫茂良谋害皇后,意图谋反,神策军兵马使张大人命我等保护陛下安危!”
与此同时,若昭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守在半局棋边。夜色太浓,只怕已入丑时,她还从来没熬夜熬到这么晚过。打了一个哈欠,火光在手边晃啊晃啊,身前身后的烛台投下的阴影东一块西一块,斑驳错杂。
背后传来一阵微不可察的脚步声,她还没来得及回头,一把一尺长的匕首,已经横在脖颈之间。
“长公主,你现在最好不要乱动。”
无奖竞猜,来者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