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数里的队伍开进美原县城,对于这个小小县城而言,亦是不小的动静。
住宿便是一个问题。自从美原县单独成州之后,县令还来不及将县衙扩充为州治。陛下带着后宫嫔妃与皇子暂住县衙,剩下的文武百官一部分住在行馆,另一部分则征调客栈,暂且把这百余口容了下去。
仪仗兵士说什么也住不进去。大部队驻扎在城外,为保障入城的宗室王亲文武百官的安全,还是得有不少人跟着入城。好在城不大,城内城外的兵士相互轮班,倒也有条不紊。
但是,入城便存在着隐患,长安城天子脚下的兵油子自然不会把小县城的百姓放在眼里。今儿顺走了东家的米,明儿抢了西家的肉,美其名曰“孝敬陛下”,县城小民听到陛下的名号便战战兢兢,北衙禁军的刀都快横到脖子上了,哪敢发声。
自从承明宫变神策军对战五千翎骁营溃败,李世默对以神策为首的北衙禁军的军纪基本不报什么希望。于是一开始便叮嘱张怀德管好手底下的兵士,不得妨碍民生,不得乱生滋扰。
然而,张怀德人微言轻,他本就不善于经营兵事,这么多年以来又时刻绷紧一根内侍掌兵权容易招致杀身之祸的弦,与北衙禁军保持了不远不近的距离。
张怀德不行就换个人,李世默最后请出凉王出面主持大局。
凉王又是何许人,带兵多年,其凌厉的作风震悚甘凉一带。天高黄帝远的兵油子都镇得住,更何况这些天天在宫里没见过世面的。三下五除二,抓住罪魁祸首,扔到菜市口斩首示众,杀鸡儆猴唬住了一帮蜂拥作乱的兵。
李世默与兵部尚书徐天楷站在客栈的二楼,远远地眺望人头攒动的菜市口。
“禁军军容竟涣散到这地步,别说河东军,连巴蜀剑南道西川公孙杜宇麾下的兵士都比不过。”
“殿下是亲临巴蜀的人,剑南道西川节度使麾下的兵士很强吗?”
确实不差,杜宇的本事他是见过的。现在回想当年剑门关截杀一事,杜宇化妆成农民军杀得他们大败虽然是伏击突然的缘故,只怕也和神策军战力下滑有关。
杜宇是他的人,这些事自然都不能多说。李世默容色忧郁更深。
“禁军军制要改了。”
闲话休提,好在事情总算安定下来。陛下自住进县衙安稳下来,一直蜗居主屋休息。宁贤妃安置好嘉禾小语两个小丫头,稍稍整理妆容,前去给皇上请安。
通禀之后,宁贤妃孤身一人撩开门帘,陛下正斜倚在榻上,一手撑着脑袋闭眼休养。
她拎起裙摆踮起脚尖,小碎步上前,小心翼翼脱下鞋子,轻柔地迈上床榻,双腿折在身下,在陛下身边跪严实,手中力道不轻不重地捏着皇上的腿。
知道来者是谁,陛下依旧闭着眼养神假寐,手轻轻抚着宁贤妃的手背。
“这些日子世默辛苦,朕都看在眼里。世默是个好孩子,未来也会是个好君主。只是……”
陛下微微睁眼,忽想起之前的话不对,不动声色转了回去,眼睛又闭上。
“等回到长安,丧仪一过,该有的都会有的。”
世默能有今日全靠陛下养育栽培,他不过是替陛下分担一些杂活儿,臣妾与世默对陛下感佩莫名。
宁贤妃刚想开口,陛下似是知她要说什么,依旧闭着眼,表情难以辨别,手上却轻轻拍了拍宁贤妃的手背。
“行了,你也不用与朕客气,芷兰。世谦啊,最后还是没能挣脱开,所以走了。世训啊,光有脑子,没有心,也不是个合适的。朕既然决定了,自然会全力保他。”
宁贤妃低眉顺目,愈发专心地替陛下捏着腿。
“陛下**,既然都知道臣妾要说什么了,臣妾也不好意思在陛下面前继续矫情。臣妾就是感慨,这福分都是陛下给的。臣妾与世默,都只恨不得把心剖出来为陛下分忧。”
陛下轻笑。
“还不是把客气话都说遍了,还说没矫情。”
宁贤妃也轻轻笑道:“臣妾愚笨,翻来覆去也就只剩这几句话了。”
午后光影虚幻,秋日天光透过迷蒙的窗纱,如绸缎的暖光把日子拉得悠长。时不时有草木摇落的声音,簌簌的,好似盛夏丛间的虫鸣。
陛下忽地睁眼。
“芷兰,现在你总揽后宫之事,沈青绾你打算怎么解决?”
嗯?
宁贤妃微微一怔,迎上皇帝陛下的目光,她的眸间亦温柔如水,一如她名字般澄澈幽凉。
“青绾她……她还年轻,跟个孩子似的,出落得又漂亮,又得陛下喜欢。查清楚没犯什么过错之后,让她继续伺候着陛下。等她有了子嗣,再晋一晋她的位分。”
陛下拍了拍身边的空地,“坐过来。”
宁妃刚一从善如流挪过去,陛下便顺势拦住她的腰,慵懒地倚在她身侧。
“不能这么处理。”
“臣妾愚笨,请陛下指教。”
“芷兰,除恶务尽。”
苏芷兰心尖儿颤了颤。
并未察觉出宁贤妃的异样,陛下自顾自倚在她身边道:
“这句话,也是朕对世默想说的。或许她真的没犯什么过错,但她毕竟是储秀宫的人,留着,便是隐患。且不说她之前帮着李世训做了多少暗害世默的事,你又怎知,她会在哪一刻对你与世默,还有小语暗下杀手为旧主报仇?”
但她不是储秀宫的人,是长公主的人啊。
这话不能说,宁贤妃依旧低眉顺目,
“臣妾是个做母亲的,她只是个孩子。就算她此前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世默的事,那也并非出自她的本意,是受人胁迫。臣妾,确实……不忍心。”
皇上又轻笑一声。
“朕知道她可怜,这次允了她出来,就是想带她出来看看宫外,也算是朕弥补亏欠她的。芷兰,既然是施恩,意思到了便够了。今后你与世默还要往下走,不可掏心掏肝地对人好。”
他眉眼带着叫人如沐春风的笑,分外体贴道:
“相比与你孩儿年岁相当的沈青绾,你这个做母亲的,应该比任何人,都不愿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有任何一点可能出事吧?”
宁贤妃微微抬眸,打量面前陛下说这话时云淡风轻的神色。
据说,沈青绾与陛下心尖尖上那个人长着一张极为相似的脸。或许就在上一刻,面前这个君临天下的男人还在闭着眼怀想自己最初的心动。下一刻睁开眼,便要对着一张同样的脸宣判她的死刑,还言之凿凿——
“除恶务尽”
一个小姑娘根本就不是什么恶。
当真可怕。
窗外似有野猫经过,惊起群雀阵阵,扑棱扑棱一场飞鸟各投林。她不动声色将双手置于膝上,任凭裙摆拭净手中涔涔的凉汗,眉眼低垂。
“臣妾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