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平十三年的十月十五日,秋日将尽,不平静的一年终于快要走到最后一个季节。
在李世默今后很多年的回忆中,他都能清楚地记得,那日的风极冷,明明阳光是那么璀璨。他走出那间母亲再也没有走出的茶室时,天际的光大亮了,秋色漫漫秋草连天,旅雁斜飞劲厉略过浮云,更向山头那边去。
天地无情,眼见的万物皆自由。
透亮的光有些刺眼,李世默下意识向后趔趄了一步,公孙嘉禾忙在他身后扶住。
“嘉禾,我没事。”
李世默回头,向着公孙嘉禾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随即转过身面对静候在门外等结果的一众文武公卿,将自己的两个妹妹皆护在身后。
“储秀宫唆使宛嫔谋害宁贤妃,陛下下旨杖毙。高祖陵前不宜见血,待回长安处置。诸位还有何异议?”
没人敢有异议。
没有异议的结果就是储秀宫谋害宁贤妃的已成铁定事实,也就意味着李世训在这场夺嫡之战中彻底失败。
除非陛下的子嗣死绝,否则敬王李世训将再无翻身的机会。
面前的这位就是板上钉钉的东宫太子啊。
当然不会有人在此刻上前道贺,非常识趣地各自退下该哪儿凉快哪儿凉快去。
让公孙嘉禾先安置小语,李世默面色极其平静地送走了陛下,嘱了采葛采艾收拾茶室里的一片狼藉。接着还会有专人处理丧仪事宜,用不着李世默亲力亲为。
人死的时候闹出的动静往往最大,死后一抔黄土该往哪儿埋便往哪儿埋。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一口气不能松不能停,在雕花的墓碑前含泪转身,别无选择地投入现实的一地鸡零狗碎。
诸事已定,拥簇一家人的小小院落又恢复往日宁静,一如宁贤妃掌事时的有条不紊。
李世默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衫,第一时间去拍李世语的房门。
“小语,小语!”
房门拉开,出来的却是公孙嘉禾。她眼角泪渍已干,唯剩两个眼圈还红红的。
“别叫了,她不会见你的。”
公孙嘉禾转身,把李世语的房门合严实。
“别问了。小语都好,她就是不想见你。”
李世默沉声不语,公孙嘉禾有些可耻的报复的快感。
“她又不是小孩子了,该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
她靠在门板上,仰首望李世默,忽觉眼泪又要上来。
太矫情了,公孙嘉禾手背蹭了蹭眼中还未涌出的泪光。
“想知道母妃临终前的话吗?”
不想理会李世默是否回应她,公孙嘉禾把自己从门板上撑起来。
“母妃临终前跟我说,哪怕这个栽赃嫁祸的局再仓促,再粗糙,该走的流程都走完,就能成。没有人会在乎真相如何,只要面上的故事,能给个交代就行。”
她哂笑。
“宫里的人,只谈利益,不谈对错。在那个皇帝陛下的眼中,你比长公主重要,所以他宁肯牺牲长公主也要保你。而长公主比沈青绾重要,陛下便会在长公主与沈青绾之间,选择保长公主而放弃沈青绾。”
而宁贤妃所做的一切,就是让陛下把宣王与长公主之间的抉择,变成长公主与沈青绾之间的抉择。
公孙嘉禾话没说完,李世默的目光极力向西南眺望,鲜花着锦长安城的方向。
“你不必再说了,我知道。”
“你不知道!”
公孙嘉禾只觉今日快要把这辈子的眼泪流干。平复哭腔,声音却忍不住高高扬起。
“你要是知道最后会是这个结果,你就不会招惹长公主。是她主动招惹你是吧,那你为什么不离她远远的?”
李世默双唇紧闭地看着她。
“兄长,你和她到此为止好不好。今日因为你们俩的事,害死了你的亲生母亲。明日再发生,下一个害死的是小语呢?兄长!”
公孙嘉禾极少称李世默为“兄长”,因而当她把这两个字咬得极重的时候,就莫名有了讽刺的意味。
“等你到了那头,你敢面对你的母妃,说,‘我为了个女人,一个有着不伦感情的女人,放弃了自己的亲妹妹?’你有脸这么说吗?”
“已经到此为止了!”
我已经好久好久不曾见过她了,还不算到此为止吗?
“你今日能眼睁睁地看着陛下下旨重责长公主么?”
公孙嘉禾挑眉反问道:
“是吧,你不能,你根本就做不到。母妃也知道你做不到,所以她替你做了这个决定,你只能受着,还害得小语陪你一起受着。”
这不一样。有口难辩,李世默实在头大。
“嘉禾,她于我有恩,我不能忘。她对你也有恩,你别忘了,是谁把你从节度使府救出来的。”
你根本不知道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二十多年来孤苦无依,她把她这半生都搭在我身上,我不可能因为要自保就弃她不顾。
是呵,公孙嘉禾差点还忘了,熙宁长公主,可是那个想办法从剑南道节度使府高台上把她解救出的救世主,曾经也是她世界里的救世主。
换她她也没办法吧。
她突然咧开嘴笑了。
“你还是做不到。所以你今后别后悔。”
总要有人做恶人,母妃不在了,她为了照顾好李世语,那她去做这个恶人。像是孤注一掷般,公孙嘉禾又咬牙切齿把这句话重复一遍。
“兄长,千万别后悔。”
后悔又能如何,正如李若昭曾经一遍一遍向他确认过的——
“后悔吗?走上这条路就回不了头了。”
他早就回不了头了。迈出的每一步都没办法回到原点,动过的每一点心思都没办法置之不顾。他只能让自己强大一点,再强大一点,成长的速度必须要追上现实世界的千变万化,是避免后悔的唯一办法。
流泪的资格都是奢侈的,吹过高祖献陵的秋风肃杀得叫人觉得冷。
“宣王殿下,又有军报送来,陛下请您前往勤政堂议事。”
李世默站在李世语的房门前静默良久,最终向着紧闭的房门前投去不甘心的一眼。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