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圭在城中早已有所感知。
从萧关副将章将军下令放下武器时,远远站在一边旁观的卓圭便觉不妙。趁着章副将的还没想到他这儿来,他当即转身,将一城风沙皆抛在身后,沿着将帅府极高的台阶,小碎步迈得轻快矫健。中途偶有兵士相拦,他亦以“如厕”为由搪塞过去。
一路紧赶慢赶到了自己在萧关城内安置的据点。
推门而入,在萧关经营的所有主事已聚齐了一屋子等他。
“鸽子准备了吗?”
很快,手边的主事递上湖笔,让开砚台的一亩三分地。
卓圭即刻执笔舔墨,倚马成文,搓成卷儿塞进鸽子脚边的信筒中。
把萧关投降的消息送往长安李若昭手中,卓圭又吩咐身边的一众主事。
“快,换衣服,我们也撤。”
有小厮插了句嘴,“咱们就这么走了?”
“咱们是在章副将面前与凉王亲近的人,如今章副将献城与凉王决裂,下一个对付的便是我们。”
一身素净的缥碧锦袍脱下,卓圭裹上了件银灰鼠皮袄,顺手再往自己鼻下贴了两片小胡子,放下高束的盘发。久经折叠盘曲的头发放下来还是一绺一绺的卷,卓圭伸手稍稍打理,使之刚好垂于肩上。
活脱脱一个西域商人的模样。
好在他身边其他的主事们对此类事情早已见怪不怪,自卓圭下令的一瞬间,他们各自换上了胡商的装束,安静等候这位西域最出名、亦是狠辣决绝的商人的命令。
“现在两军交战,咱们暂且出不去,先在客栈中等着。但凉王不能有事,等到战事平定,我们即刻出关,前往大漠中找到凉王。章副将既然已投降西突,那对突厥商人自然不敢过多盘问。”
卓圭沉声,清瘦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修长的眉眼有些冷,亦有些坚决。
“所以,接下来我们之间所有的对话,用突厥语。”
十月二十六日,在长安城中的李若昭知道了萧关投降、阿史德入原州的消息。
风吟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哎呀,要是凉王爷没那么冲动出城交战就好了,安心等待援军,说不定就不会被那卑鄙小人背后捅了刀子。”
“风吟不行的。”
若昭放下信纸,叹气声如一块石头压得人心慌。
“且不说凉王多年未回战场,让他憋着比让他死了还难受。更重要的是,举朝皆看着他这个刚从幽闭中出来的陇右道黜陟使,稍有犹豫,便会被有心人指责为边塞拥兵自重。”
皇家人,尤其是有过类似经历的皇家人,对于兵权一事的敏感,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
剩下的皇家人依旧在鼎州献陵陵邑,惴惴不安地等待来自西北的消息。
十月二十八日,阿史德率西突还剩的两万余轻骑兵,攻破萧关,溯蔚如水向东南上游,已至原州州治平高县。
至平高县亦至泾水上游,这也就意味着,沿泾水谷地一路向下,经泾州、邠州两地便可直插京畿腹里,帝都长安。
原州陷落的消息是十一月初三传入鼎州小朝廷的,来自西北风沙之地枯脆的纸上还留有鲜血的余温。皇上拈着那一张轻飘飘的纸,“啪”地一声按在桌上。
“凉王呢?”
那斥候是第一次见到天颜,叩首在勤政堂前不敢抬头。
“凉王流落萧关之外生死不明。”
皇上又把那张纸扫了一眼。
“军报上说,十月二十四日凉王刚至萧关,二十五日萧关便失守。大唐西北大门,堂堂萧关为何两日都撑不住?”
“这……”
小斥候趴在地上唯唯诺诺。
“照实说!”
“回……回陛下的话,卑职所见,是凉王不等原州的援军,执意出城作战导致萧关失守。”
案头之上沉默良久,一声极重的叹息听来确有切齿拊心之意。
“匹夫之勇!”
凉王是李世默举荐的,当然此前也是李若昭举荐的。骂凉王自然就等同于骂他们俩,李世默也不得不站出来说句话。
“父皇稍安,一切都还来得及。依此前所计,一旦有变,儿臣即刻回长安调集神策军至鼎州拱卫父皇。儿臣皆已准备妥当,随时便可出发。”
义正辞严地表明态度之后,李世默环视周遭,又拱手开口道:
“只是,儿臣还有一疑,供父皇与诸位大臣细思。”
“众卿议事,你说便是。”
“以往西突犯边,所图不过蝇头小利,最多在边境打家劫舍,抢完便跑,如今已深入我大唐之地近百里,不像是有收手的意思。儿臣怀疑……”
“你怀疑西突胡儿狼子野心,对大唐不轨?”
皇帝陛下紧接上。
“看样子确如是。”李世默眉峰微蹙,“但这样一来,有一事便说不通。既然西突要窥伺我大唐神器,又何必只派三万轻骑兵。西突轻骑,向来以作战快速闻名,既不能携带大量军需物资,又不可长时间作战。三万人孤军深入我大唐领地,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是这个道理。
一番分析,勤政堂上下君臣皆点点头,皇上淡声开口。
“不管必勒格做的何打算,当务之急是要解除这三万轻骑兵的压力。这样,你即刻回京调兵五万,拱卫鼎州。剩下的,长安那边还需有人坐镇。”
他眯着眸子微微打量站在下方的李世默。
“你自己看着挑个合适的人就行。”
这哪能行?
早过了听什么便是什么的年纪,李世默当然不会在兵权方面真的敢行便宜行事之权,事前请旨是基本常识。
“儿臣之前举荐的,曾经的南衙金吾卫大将军李君毅,父皇看可行吗?”
李君毅是若昭一早盯上的人,庸俗点说,与自己还有姻亲,有他坐镇,至少能保证长安城不乱,是李世默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人选。
“微臣以为不妥。”
原本站在朝中一眼不发的萧靖,第二次跳出来反对“李君毅”的提议。
“微臣以为,李君毅将军是最不合适的人选。宣王殿下试想,李将军原本就是西突人的后裔,咱们现在面对的又是西突的敌人,怎么能让一个西突人替我们镇守京城长安呢?”
“李君毅将军已经……”
祖上少说有八代都是长安人,再以血统论之属实可笑。
“好了!”
皇上一言打断将起未起的争执。
“朕说了,长安不容有失。至于其他的,世默你自行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