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顺利。
本来是一切顺利的。
如果不是直到十一月初八都没有点齐五万人的话。
本来一开始定的时间是两日之内,但十一月初七关河给他的消息是还得等等。结果李世默当日直接亲自督办,才发现问题大了。
也许是此前张怀恩根本没用心打理神策军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神策军久未大规模作战的缘故,李世默也没有想到,从神策军实打实地点清五万精兵强将,竟然变成了一件如此困难的事。
神策军一部分驻扎在京西九镇拱卫帝都安危,这些人自然是动不了。仅看驻扎以玄武门为中心的长安城北,按照登记在册的兵籍,五万适龄且非独子的兵员并不难得。
但等到李世默一个个核实人选的时候,才发现神策军兵籍已经多年未修,在册的兵员逃亡者甚众,还有阵亡未销户继续冒领军饷的,鱼目混珠者不计其数。
也难怪五千翎骁营能横冲直入宫城,只怕当初张怀恩宣称的五万人马,其实根本就不足五万人。
关河没想到殿下从府上出来嘱托他办的第一件要事便办砸了,面对李世默显得格外愧疚。
“殿下,人不够怎么办?”
李世默站在玄武门关城上向西北眺望,宽阔的泾水谷地一直向西天延伸,消失在群山连绵的尽头。再向东北望去,鼎州献陵祭天瘗地的焚香还未散去,苍松翠柏依旧蓊郁森森。
东西两头皆是如剑高悬的压力,李世默眉峰微蹙。
“时间来不及了,有多少算多少。”
时间确实来不及了。
阿史德左贤王并没有给唐廷多少反应的时间,在十月二十八日占领原州平高县后,沿泾水谷地继续一路南下,十一月初六攻陷临泾,初七包围泾州州治安定县。
泾原节度使统辖泾、原、渭、武四州,在萧关失守,灵州朔方镇自薛将军身死刑场无人辖制的情境下,麾下诸军对西突轻骑兵迅捷的铁蹄毫无抵抗力,皆放下刀剑,纷纷作鸟兽散。
阿史德的三万轻骑兵,如入无人之地,纵贯长安西北诸州镇,打下泾州竟然还剩一万余人。
而距西京长安,仅邠州一州之隔。
五万人已经点不齐了。万不得已之际,李世默向镇守长安城的李君毅吩咐道:
“如果邠州失守,李将军有权招募兵员戍守长安,确保帝都的无恙。”
料理完这些事后,李世默最后到了长安城的靖恭坊,从凉王府上把李若昊之子李世诚拎了出来,带上从长安点清三万五千余兵士,再一次穿上那身朱缨银甲的明光铠,系带如冬雪红梅在枝头盛放。
三万五千兵士大多数都是骑兵,李世默出长安城北时,回头望见如潮水翻滚的战马与甲兵,纛旗翻飞掀起怒浪鲸波推向天际。
入冬风霜愈冷,他忽地意识到——
这已是长安最后的精锐了。
他生生拉住了纵马在前的缰绳。
关河紧随其后,忙一夹马肚上前,凑到李世默身边。
“殿下,咱们不是赶时间吗?怎么不走了?”
“我在想……”
李世默凝眸向西北望去。
“如今西北诸镇皆无战力,又无战心。如果咱们前往东北鼎州护驾,圣驾可保,但邠州必危,邠州危则长安危。”
一向听从命令的关河瞪大了眼。
“殿下的意思是……向西北阻击阿史德,不去鼎州护驾?”
不去护小语?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们一走,带走的便是长安十里挑一的精锐,就算李君毅能征到兵员,长安城必然空虚。如果京城失守,如果阿史德一路南侵使得我大唐生灵涂炭,关河,”
先是一迟疑,百般思忖之后,李世默付之一声长叹。
“你我皆是大唐的罪人。”
“那圣上呢?”
关河又一夹马肚上前,就差凑到李世默眼皮子底下,他抱拳,心思焦灼下语速更快。
“殿下三思,殿下是奉圣命回长安调兵护驾,万一陛下得知殿下擅自调兵西北,恐怕会龙颜不悦。还有……”
溧阳公主还在鼎州,殿下也不管了吗?
“平堑,如果我们拦住了阿史德,那么鼎州之困自然而然便解了。可是我们把这三万五千兵马带到鼎州,只要阿史德不掉头向东,对战局将毫无助益。”
李世默也在说服自己,在理清思绪之后觉得自己说得愈发有理。他看向身边的沉默不语的凉王之子李世诚。
“世诚,你怎么看?”
“我……”
李世诚今年十七,随凉王一般生得孔武有力而憨厚敦实。小小的眼睛眨巴眨巴,刚从凉王府上出来就要面对这样的抉择,他显然还不太适应。
扪心自问,他是想去西北找父亲的。但也深知自己人微言轻,是李世默把他从府上捞出来的,只要李世默下的决定,他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实力反驳。
思忖良久,李世诚嗫嚅道:
“那我听宣王哥哥的。”
关河抢了个白。
“凉王世子自然愿意去西北找凉王爷,殿下,殿下执意违背圣上,恐怕对殿下今后的路途不利。更何况小……
“小语”二字就快说出口,关河咳了一声带过。
“溧阳公主尚在陛下手上,殿下这般忤逆圣上,只怕对公主殿下也不利。”
所以这才是需要抉择的事情。
小语和嘉禾还留在鼎州,充当砝码的角色。他这一走似乎符合大义,但无异于将两个妹妹置于炭烤之上。
“三哥!”
极清脆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少年还未完全变声的嗓音听来足以震散冬日笼罩的阴云。纵马在前的李世默、李世诚、关河三人皆循着声音望去——
没看见人?
亲卫队中押解着辎重的硕大漆木箱动了动,马车吱呀作响间,木箱盖被从里推开,整饬的边缘探出一张白皙的,英气中不失柔美的脸。
“我同意你说的!”
李世默面露惊诧之色望着来者。
世谚?
十三岁的少年翻身从漆木箱中爬了出来,清瘦干练的身姿长得已和马背一般高。他高束的墨发显得极为生气勃勃,在马上三人震惊的目光中走上前,向着李世默抱拳行了一个潇洒俊逸的军礼。
“既要担天下之大责,便不可局限一己之私利。百姓与社稷皆重于一朝之君主,如果一定要在两者之间选其一,护卫一方百姓安危最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