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双女人的手。
女人从黑暗中走出来,油腻的,黏成一缕一缕的头发垂落在眼睑前。没有月光,不远处的营房的灯火隐隐约约闪耀在沙尘里,是绝佳的隐蔽。
撩开搭在视线前的头发,漫天的浮土落在她清秀而小巧的鼻尖上。
是一张好看的脸,但满脸糊上了不知道是什么的污糟,一块油迹斑斑的布将自己的胸牢牢裹住。刚过冬,脸上冻出来的红肿已褪成青紫色,连同和泥巴一样的油烟,已看不出她原本的容色。
长得太美又没有依靠的女人在军营中是很危险的,就算像她这样长得一般也不行。只要在**上打不过别人,只要在权势上压不过别人,一个流落在外的女人无异于深入狼群中的羔羊。在开远门军营做饭已经快一年,她对这一点深有体会。
她从茅厕顶摸出四个早就准备好的硕大的麻袋,原先是用来放巴豆用的。自己在开远门烧了一年的饭,发的铜板加上顺手牵羊摸来的钱,足够让她准备了四大麻袋的巴豆,在一天之内全部混在烧饼里。
把四个敲晕的人分别撞进四个麻袋,瘦小的身躯拖着比自己还高的麻袋。为了防身,手中还提溜着一把从前来如厕的军士里摸来的刀。
她原本是不擅长干重活累活的。想当初,她也是个富贵人家的大小姐,旁人说起她的姓氏,无一不露出艳羡的目光赞叹一声高门。
只可惜遇人不淑,嫁的夫君日日夜夜在外鬼混,回来多劝一句便是一巴掌。
婆家不幸,做了伤天害理的腌臜事自尽的自尽,下狱的下狱,只剩活着的人活着遭罪。
她写信求在宫里的姑母救救她,姑母反手就是一个落井下石,为了自己地位把她卖的连渣都不剩。
到头来,一无所知的她被罚连坐流刑千里。看守的军爷见她出身好有几分姿色,当着她夫君的面便要羞辱她。她那唯唯诺诺的夫君为了少挨一顿打,和那遭天杀的军爷一起扒光了她对她指指点点,谄媚地笑起来露出两排黑黄的牙。
“军爷,高门家的女儿,您第一次见吧,您慢慢享用。”
她想躲,躲不掉,拼尽了全身力气也躲不掉。她想死,又恨恶人还没死,自己凭什么先见了阎王。
最后那口气留给了最后的逃亡。下雨夜,她从北地向南逃,头也不敢回。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也不知道从翻滚着摔下山多少次,她不敢停,害怕停下恶魔就缠上了她,害怕再慢一步就被拖进无尽的深渊再也看不到光。
逃,逃回长安。
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
这世间对她如此凉薄,那就毁灭吧。
作恶多端的,见死不救的,都去死。
她对这尘世已无半分眷恋,只恨这世间华美的背后全是蛆虫,凭什么她一步踏入地狱,周遭的一切却长年花开人间。
今夜的尘暴是最好的时机。透过朦胧的扬尘织就的薄纱雾,那个女人看见了长安城下西突骑兵的夜深千帐灯,沙尘之中的眼睛清澈而闪亮。
城关楼上的营房掌握着开远门的开合。大多数兵士都去找茅房了,还剩一两个值守的,东倒西歪地躺在炕上捂着肚子瞎哼哼。
听见有人来,勉强还能站起来的大兵踉踉跄跄地凑到门口。
“什么人!”
那女人已经握紧了长刀,在大兵逼近她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拔出长刀,向着对面一堵肉墙拼尽全身力气刺了出去。
刀刃贯穿人的腹腔肠胃俱裂还伴随着呻吟的声音,听着真叫人爽。
手上已沾满滑腻腻的血迹,鲜血迸溅在她脸上,女人咧开嘴笑了,泛黄的牙齿上一抹全是鲜血。她环视营房一圈,眼见那头还有人倒在炕上,正准备爬起来和她拼命,
拉到虚脱的人哪有力气和一个快疯了的女人争执。人还没爬起来,就被满脸是血的女人推到在地,再爬,就被那女人一刀捅穿了心肺。呼吸一下子便沾了咕噜咕噜冒血的声音。
营房已无一人值守,很快,她用绳索将装着兵士的四个麻袋,两两串联,余下另一头极长的绳索栓在掌管开远门开合的轮轴柄上。
城门开合,需要四个兵士分成两组,合力拉动轮轴牵引绳索操纵。她一个人的力气肯定是远远不够的。在开远门一带混了将近一年,她最后能想到的办法是,靠人身体的重量。
事实上她也是这么做的。瘦小的女人拖着硕大的麻袋,将他们依次扔下城墙。装着兵士的麻袋飞速下坠,几乎要靠两个成年男子才拉得动的轮轴快速旋转。
晨光熹微,东边的天空终于迎来一缕破晓。可那一缕日色也是微弱得可怜,渐渐弥散在漫天的沙尘中。
长安西北开远门,开了。
“城门!城门怎么开了!”
“快上去检查!”
“少管闲事!”
“来人啊,有奸细——”
……
不消半刻,楼下值守城门的兵士终于发现了这一点,仅剩两三个不在茅房里的兵士慌作一团,还有的本就仇视长安朝廷的兵士干脆抱胸在一旁看热闹。
脚步纷至沓来,惊呼与咒骂声在城墙下此起彼伏。
瘦小的女人靠在桌角,微微喘了口气。
很快,很快那些大兵就会上来看看情况,她就快要死了。
死了也好,本来也没想着活下去。脏兮兮的女人勉强把自己撑起来,一抬手,掀翻了桌上的灯台。
灯油四溅,顷刻间燃起大火。她翻箱倒柜,从值班房里翻出了一小盒灯油,尽数洒在操控开远门的轮轴上。
烧了这轮轴,至少一时半会,这城门就关不上了。
火光大盛,吸引了周遭全部兵士的目光。前来灭火的,缩在一旁看热闹的,四处抓奸细但是沙尘太重找不到人的,从茅房里匆匆忙忙跑出来裤子还没来得及提上去被人撞翻了的,全部乱做了一团。
她摸了墙角的一个火把,点燃,一步一步走上对着城墙顶上。忽地福至心灵,她站在开远门城关楼上回望长安两市一百零八坊——
这长安城,真漂亮,真整齐。
她曾经也住在这儿,她曾经对未来对世间也充满了美好的期许,她曾经也会在父母双亲的膝下撒娇,母亲会摸着她的头软软地唤道:
“桑儿,秦桑,我的好桑儿。”
远得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远到她都快忘了她叫秦桑,是陕州秦氏家的小姐,是当今陛下秦妃娘娘的侄女儿,是关中高门的出身。
她向着西突骑兵高高挥舞着火把,咧开嘴笑了,再往前一步,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大家应该都还记得秦桑是谁吧?应该吧?应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