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黄昏,焦头烂额的曹庆才把滑州境内受水灾的情况递到李世默的案头上。很快,李世默趁着宵禁之前带着裴济、关河和许俭便衣从滑州刺史府溜了出去。凌风本来执意跟随,但是被李世默制止了,只有凌风还在刺史府,他们才会相信李世默仍然在府上。
从白马县城出来,李世默一干人等在白马县城周围的村子里借宿了一宿。村中青壮年大多流离在外寻找出路,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勉强挤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度日,田地早已被大水淹没,水褪去后只留下一无所有的淤泥。
李世默下令把随身携带的干粮分给周围的百姓,渐渐地一些老弱妇孺都聚了过来,围着村里最大的一个窝棚七嘴八舌。李世默还是说的少,听的多。
“这几位先生看起来不像是本地人,这是……”
李世默微微一笑——他本是隽雅无双的公子模样,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忍不住亲近,“老人家,我们本是外出游学的士子,路经此地,敢问这边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哎……”包着头巾老妪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一条一条的沟壑都是重重叠叠的悲哀,“您是知道黄河一个月前发了大水,咱们村就被淹了,房子也没了,地也没了。您知道黄河这次决口来得突然,所以村里活下来的人十不足四……”
“不到四成?”裴济忍不住惊呼道。
李世默抬眸制止住他,笑着接着问道:“官府可曾有过救济?”
老妪摇摇头,“一开始官府还带人过来看看,数了数房屋倒塌和大水淹了的田地,散了些粮食给我们。后来村里有些年轻人和隔壁村的年轻人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就纠集起来说要到县里讨个说法,结果被轰了回来。这口气他们哪咽得下,就又去州里闹,后来人就没回来了……”
“唉……”裴济闷闷地把拳头砸在膝盖上。
李世默垂眸良久才平定内心的愤懑,他低声问道:“往年朝廷应该会下拨护河款维护黄河河道,怎么还会发生那么严重的水患?”
“朝廷还下拨了这样一笔费用?”之前说话的老妪和周围的几个老妇人面面相觑,“我们从来不知道。之前我们这儿还有一部分是纤户,后来县里多年没有征发他们疏通河道,都一心一意耕田去了。”
“对了,”坐在一旁的另一个老妇人突然发声道,“之前州里还来过一个官儿,好像……姓韩来着的,和您几位一样问东问西的,和您一样,问了护河款的事情。”
李世默和裴济对视一眼,低声异口同声道:“滑州长史韩晟?”
裴济接着低声耳语道:“不对呀,要是韩晟的话,身为滑州长史,怎么会不知道护河款的事情?”
李世默示意他不要多言,转而笑着对那位老妇人到:“敢问那位韩大人什么时候来的,后来又去往何处了?”
老妇人想了想道:“就在那帮年轻人说去州里之后,过了几天那位大人就来了,也就是几天前。后来就走了,他说要沿着黄河的方向走。”
李世默谢过老妇人之后又和乡亲们聊了几句,晚间,李世默一行人留宿村里,李世默对着裴济、关河、许俭道:“估计再问附近几个村子情况也是一样的,咱们临时改变一下行程,沿着黄河一路向下,我们去找韩晟汇合。”
接下来几天李世默一行四人一路沿着黄河向下游走去,直到第四天到了卫南县境内的时候,仍不见韩晟的踪迹。关河有些担心对李世默道:“殿下,我们此行本是背着滑州刺史府的,出来太久只怕曹大人会怀疑。”
李世默思忖片刻,“那今晚就在卫南县周围找个村子宿下,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往回赶。”
而到了那天晚上,村子里突然有人说在黄河边捡到一个奄奄一息的人,看起来穿着还不错,这在黄河边封闭的小村子里是个新鲜事儿,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李世默也有些好奇,就带着许俭过去看看。刚走到捡了人的那户门口,就有村民出来道:“公子啊,我们看这人快不行了,咱们也没有个懂医的,您看看能行吗?”
许俭一听急忙道:“许某人略知医术,能否让我和公子前去看看。”
村民一听觉得有救,便自动让开一条路让李世默和许俭进去。李世默狐疑地跟在身后进到屋子里来,为了方便说话,他请屋子里的父老乡亲们先出去了,随后才按捺不住问道:“没想到许堂主还知医术?”
许俭一心埋首观察躺在床上的病人的情况,便随口答道:“花姑娘教过在下一些。”
“花姑娘?”李世默愣了一下,“哪个,花姑娘……”
许俭感觉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话,赶紧转移话题道:“禀告殿下,这病人大概是失足跌落黄河,呛了些水,身体受了寒才昏过去了。在下开些驱寒的常见草药,服下之后应该很快就会好了。”
李世默按下心头疑惑点点头,拿着许俭写下的方子出去向乡亲们讨要药材,顺便问了问救人的村民,可否捡到榻上病人的包裹之类的东西。
很快村民们就找齐药材去煮药,救人的村民递上捡到的包裹,还说了句:“躺着的那人好像特别看重这个包裹,明明快不行了还把它死死抱在怀里。”
李世默谢过之后带着包裹到了里屋,许俭看到李世默带了个包裹进来,便道:“这是这病人的包裹?殿下不打开来看看?”
李世默摇摇头,把包裹放在桌子上,“不了,这样私自打开,终归是不妥。”
许俭拱手道:“殿下果然高义。”
稳妥起见,李世默和许俭和村民商量之后,把这尚未苏醒的病人抬到李世默一行人的院子中,李世默又分些粮食银两给村民才各自散了。是夜,喝了药的病人果然悠悠转醒,守夜的关河赶紧叫醒李世默,李世默对关河比了个噤声,让他不要打扰裴济和许俭睡觉,自己披衣坐在病人的床边。
床榻上的人胡子拉碴的,明明很清秀的脸上却是沟壑纵横,他睁开双眼,好像习惯不了光线一般,又用手背将眼睛遮住,许久才缓缓放下手臂,睁着迷茫的眼睛看着榻边的两个人,挣扎着就要爬起来。
李世默赶忙上前将榻上的人扶起来,又端来一碗水,小心喂他服下。
榻上的人很着急一般,刚喝了一大口水便咳得受不了。李世默赶紧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道:“先生不必着急,先好好歇着再说。”
那人像没听见一般又就着李世默端的水喝了一大口,便开口道:“多谢公子,不知现在是在何处?”
李世默温和道:“这是卫南县的田家村,先生之前在黄河边遇险,是这儿的村民救了先生。”
关河趁着李世默不注意,赶忙补充了一句:“还有这位公子,之前一直是这位公子亲自给您喂药的。”
榻上人缓了口气道:“多谢村民相救,也多谢公子仗义援手。既然公子有恩于韩某,实不相瞒,我是滑州长史韩晟。”
关河惊道:“您就是韩大人?”
韩晟愣了愣,“怎么……您几位,听说过韩某……”
李世默目光沉沉地盯着韩晟,似是在确认道:“你就是,滑州长史韩志通?”
趁着韩晟没有反应过来,关河在一旁赶紧道:“这位公子是三殿下。”
韩晟一听,突然意识到这位亲自扶着自己的是当今陛下的第三子,如今正在河南道主持赈灾事宜的李世默,赶紧挣扎着起来就要行礼道:“请三殿下恕微臣无礼之罪。”
李世默按下怀中的人,“志通,你此刻身体尚虚,先躺下好好歇着,待明日再说说你这些天的见闻,正好本王也有些问题想要问你。”
韩晟听罢不再挣扎,安心躺下,看着李世默在榻边替他小心掖好被角的动作,心中涌起一阵暖意,他向来风风火火直言直语惯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在李世默转身准备离去时道:“韩某多谢殿下照料了。”
李世默回眸莞尔笑道:“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