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昕从黑水城出发,纵马千里,先向西转道怀远,怀远道行军大总管卢英杰负责接应。由卢英杰率领余下的西线军作为慕容彪的后援。
同时也是对李若昕的监视。
她时常觉得,北燕就像是一个上下分裂世界。走出王宫,她就是那个受万人景仰拥戴的“天后”,一旦回到宫中,她又成了那个插不上话的小王后,一扇宫门之外商议着攻打她的母国,她却被锁在宫里把门拍碎了也出不去。
自先代北燕王慕容思主张学习大唐以来,在野百姓渐慕唐俗,改易姓氏,学习汉语,但在宫廷内部,反唐之风一直有增无减。以慕容彪为首,自从他除掉了亲唐派的党魁慕容白曜之后,组织了一批反唐派紧紧围绕在他身边,以敌视大唐和亲公主为巩固集团的主要手段。
慕容彪本身就是依靠反唐派的拥护起家的,亲唐不过是他用来扳倒当年明月长公主的一枚棋子,和一件骗取百姓拥护的羊皮。
李若昕纵马自灵州南下,沿途皆是荒弃。关中北部向来少雨干燥,耕地和植被少是常态,不至于如此杳无人烟。多年未曾归家的义宁长公主,目光略过连绵的山川和戈壁,马蹄却不敢停。
隆平十四年四月初七,李若昕南下过宁州至邠州,追上了仍在行进中的慕容彪。
与其说是追上,不如说是正好撞上西突散骑与北燕先锋起了冲突。双方言语不通各说各话,唧唧哇哇地从口角争端到大打出手,最后引得双方各自牵出了一部分主力打得腥风血雨。直到李若昕卢英杰率领的援兵赶到,西突才因大部队皆在长安而悻悻作罢。
好在无伤元气,慕容彪命令兵士原地修整,自己则扎了个简易的营帐等着这位小王后。
李若昕刚从战场上下来,从腰间摸出一块雪白的绢布将软剑上的血迹擦干净。气还未喘匀,便大踏步迈进慕容彪的帅帐。
人前的李若昕永远眉眼凌厉,高束墨发的红头绳永远鲜亮得像一面旗帜。她掀开帅帐,带进一阵血与尘混杂的风。
“如今你也看到了,西突不想与你分享战果。既然如此,不如我们达成协议。”
慕容彪靠在躺椅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面色绯红的女子。
“怎么说?”
“如果你想攻下长安,必然需要一个合法性,比西突人更受世人认可的合法性。这个合法性我来提供,我作为李唐公主,请我的婆家出兵替我收复京城,很合理吧?”
“哈哈哈哈……”
慕容彪抚掌大笑。
“不巧,有人在你来之前,已经向我提出这个建议了。”
硕大的牛皮地图后露出两只巨大轮子。李若昕顺着向上看,才发现这是一张轮椅。视线向上,便也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那个人,清美如初春枝头上的着了春寒的桃花。
“姐姐……”
轮椅上的女子开口,声音哑然。
李若昕瞪大了眼。
“……昭儿?”
其实已经很不像她记忆中的那个样子了。李若昕离开长安时是安和元年,那年昭儿不过八岁,还会睁着大眼睛伸手向她要好吃的。兜兜转转十五载,如今算来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已经二十三岁,眉眼之间不再那般灵动,变得更修长而深邃,却清澈如故。
但轮椅是不会错的,坐在轮椅上的人如此瘦弱单薄也是不会错的。李若昕有时候在梦里还会想起,两个人曾经钻一个被窝,被子里凉津津的,她的骨架硌得慌。
慕容彪在这两人间打量许久。
“你们还真是姐妹?我还真得感谢你没有骗我。”
坐在轮椅上的女人适时收回自己失态的目光,巧笑嫣然,“当然不敢骗你,我跟我姐,不都是要指望你的吗?”
“好啦!”
慕容彪起身向外,看似显得非常大度。
“既然你们姐姐妹妹的,不如你们自行商议个结果,也算是本太子卖你们个人情吧。”
根本就不是人情,两个顺手的工具罢了。
但李若昕顾不上这些,慕容彪前脚刚走,李若昕后脚便冲了上去,攥紧了她的手。
“你这些年还好吗?让我看看,是不是又瘦了?”
若昭垂下眼眸,手中骤然传来的,满是老茧的粗粝的温暖令她恍惚。
以前是没那些茧的。多半是这些年在北燕,为了习得一身好武艺,握着那柄毫无温度的软剑,没日没夜地练出来的。
眼泪就要上涌,她发现不管过了多少年,她在自家姐姐面前,永远都是那个小哭包。
“你不该来的。”
她的嗓子里哭腔涌动,勉强压抑下来涩涩的。
“姐姐,我不是不愿意见你。只是我来此地的目的,同样是想请他出兵夺下长安城。无论是合法性也好,还是筹码也罢,你是李唐公主,我也是,你能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做到。你还有孩子,有北燕无比凶险的局——
“所以,我希望这个做筹码的,是我,不是你。”
李若昕捡了一张矮凳在若昭身边坐下。
“昭儿,你说的对,你是李唐公主,我也是。所以,当我听到长安陷落的消息,你让我如何坐得住?”
说着伸手掐了掐小昭的脸,咧开嘴挤出一个轻松的模样。
“这些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一副老谋深算苦大仇深的样子。”
若昭实在没心情继续调笑,她揉了揉吃痛的眉心。
“慕容彪让你把小腾冲带过来了?”
“是。我知道带过来风险不小,但我没有别的选择。是我们有求于人,他要求的筹码一个都不能少。而且我只身南下,把阿冲扔在北燕,我不放心。”
李若昕很快也严肃起来,
“但我们接下来要考虑的问题是,且不说北燕和西突会不会真刀真枪打起来,就算北燕能帮我们打下长安,我们如何能保证慕容彪不在长安乱来。到时候西突北退,我们对北燕骑兵,就再无制衡的办法了。”
“关键在慕容彪为何一定要慕容腾冲来。”
若昭轻轻磕着轮椅扶手。
“你应该打不过慕容彪吧?”
李若昕摇摇头,确实不行。
“那他应该手握一个筹码就够了。”
“也许是我时不时也要上战场,所以需要一枚棋子牵制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