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往南,尚有一些低矮的丘陵。李若昭所说的下山,不过是从秦岭的山区出来,往京郊龙华寺去。
李世默一开始是有顾虑的,后来听说不算远,又与战乱地带还隔着几座山的距离,最后还是同意了,一并嘱咐若昭把凌风带上。
不过若昭谢绝了李世默的一番好意,说是近的很,走山路,没什么兵荒马乱的,一日往返足矣。
六月十四,天色尚晴,秦岭主峰以北在六月里大多暄暖而疏阔。明艳的阳光下空气蓬松轻柔,满目的蓝天一碧如洗。
天气不识人滋味,暖风难得吹开了终日盘桓在长安的血腥气,吹得人骨头直发酥。
山地路陡,雪澜和风吟不敢坐在车上,两人在地下小碎步一路跟着。趁着若昭撩开车帘往外看时,雪澜上前一步问道。
“殿下为何要谢绝凌风的跟随?最近还是挺乱的。”
“我谢绝得了么?”若昭向马车后瞟,“应该就在后面跟着。我谢绝宣王的一番好意,不过是想告诉他,这件事暂时他还不能插手。他知道分寸的。”
龙华寺素来香火不断,早在承平年间,大大小小的香客信徒络绎不绝壅塞于路。听说是这儿的菩萨特别灵验,加之住持待人挺好,长安附近求神拜佛的大多会找到这儿来,向佛祖一诉尘世间的种种苦楚。
后来战乱起,战火阻断了龙华寺与长安的联系,凋敝过一阵子。直到长安门户大开,流民四散,龙华寺广设粥棚,救济难民,又敞开寺门容纳伤者,龙华寺附近又人群熙攘了起来。
当然,此熙攘非彼熙攘。不过是战火波及无辜百姓四散流离,仅容栖身罢了。
从山下就已经能看到沿途衣衫褴褛的人群,互相搀扶着向上求个神仙的,躺着的饿得已经走不动了的,有龙华寺的小和尚们拎着硕大的粥桶,一碗一碗地给难民施粥。
若昭的马车停在山脚下往上望,向上延伸的石阶两侧皆是无家可归的流民,高大的鹅掌楸簌簌投下一片浓荫。
“咱们下来吧,马车是上不去的。”她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轮椅,“你们俩,能扛吗?”
“不能扛也得扛吧,”风吟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寺里的人忙着做善事,无暇分身,让他们扛,不太合适。”
雪澜点点头,表示同意。
两人二话不说,先把轮椅从马车上抬下来,又摩拳擦掌随时准备就绪时,一个深灰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三人身后。
“还是我来吧。”
果不其然是凌风。
雪澜眨巴眨眼,瞟了一眼若昭。
难道刚才自家殿下是故意引凌风出手的?以免他偷偷打探殿下和云空大师的关系?
若昭也不意外,微微颔首,“有劳了。”
最后的结果是凌风抬轮椅的一边,雪澜和风吟有时两人搭把手,有时互换着抬另一边,把若昭扛上了山腰的龙华寺。寺中人更多,来来往往的小和尚们为赈济流民的事忙得脚不沾地,庭院、厢房、廊下,皆安置了有伤病的百姓。
和从前一样,若昭找到主持,递上玉牌,请见云空大师一面。
雪澜风吟和凌风在中堂的菩提树下等。周遭全是供伤者休息的凉棚,廊下也躺满了人,三个人站得笔直,一动也不动地四处打量。
内堂也是,庭间满是休憩的伤者和来回忙碌的医师。地上全是人,李若昭自己没法推轮椅,云空大师差了两个小和尚把若昭抬到他房中。
看样子像是刚忙过寺中事,清隽的身影净了净手,淡声开口,如碎玉裂冰。
“这些日子多谢你了。”
云空大师站在门口,看着门庭中为生计所苦的人来回奔忙,又合上。窗外阳光洒落,袈裟上仿佛镀了一层圣洁的光。
“花语最近来过一趟,带了一些药材,还教会了寺里不少人如何包扎止血。如果不是风波庄周转的物资和银两,龙华寺也容不下这么多人。”
若昭抿了一口凉茶,素得很,宛如这间陈设极简,甚至连灰尘都不愿落脚的屋子,也宛如面前这个素净的人。
“风波庄如今主要的人手在协助宣王殿下,实在铺不开太大的摊子,再加上这些事你们出面办也合适。你不必谢我,我们各取所需?”
那头传来闷闷的笑声。
“确实是各取所需。说到底,我尘缘已了,和这世间唯一具体且真切的联系,就是和你的十年之约。”
因了不能说的渊源,云空大师在她面前从不自称“贫僧”,他们更像是某种意外且亲密的朋友,共同分享某个不可言说的秘密。
“说来很是蹊跷,五年前我们曾秉烛夜谈,你第一次对我说起要不要和我下一个十年之约,我当时曾以为是天方夜谭,如今看来,”
他瞥了一眼兵荒马乱的窗外。
“却是要一一应验了。”
一张极冷极寒冻得透透的脸上始终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难得露出一点笑意。
“说吧,今日来,需要我做什么。”
“我当初找你,不过是以最坏的想法来考虑时局。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我们之间的十年之约永远不要兑现。”
若昭斜倚在轮椅上,窗外日色正明,她背对着阳光,眼底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倒是你这般,言辞凿凿信誓旦旦的……萧家不算吗?”她玩笑似的叩着桌案,“我这次,本来还想告诉你萧家的一些事呢。”
那头忽沉默不语。
不说话就当是默认了。
若昭继续轻轻叩着桌案,目光也顺着他的向外看。
“萧家,萧靖死了,大长公主也死了,都是死在突厥人的刀下,在宫里萧贵妃不知所踪。二公子萧岚带着父母的遗体回东海兰陵安葬,萧岄护送族人南迁避祸。哦对了,萧岄现在是,很厉害的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