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默正欲推门而入,突然意识到身上香火气息未散,匆忙转身又换了一套素白的行头。
在地上铺了一块软垫,李世默与李若昭并肩跪在地上。他的余光偷偷打量身边人,长发披散,过于瘦小的骨架撑不起雪白的裙衫,一绺一绺地垂坠在地上,覆上了那双**的双足。
似乎听出来者是谁,缩成一小团的小小人终于出了点声音。
“事情都结束了?”
一整天没喝水的声音哑得可怕。
“嗯。”
李世默陪着李若昭向李若昕的牌位深深拜了下去。
“义宁长公主是我的长辈,我合该前来祭奠。”
说罢,两人皆无话。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在阒寂无人的正堂中一动不动。
“要喝口水吗?”
跪了一整天了,虽然下身没什么知觉,但腰也经不住这样折腾。李若昭双手疲惫地撑在地上,摇了摇头。
“不了,咳咳咳……”
太久没说话,骤然吸入的灰尘令她喘不过气来。喉头微甜,什么东西就要冲出牢笼,若昭下意识用袖口捂住嘴,又不动声色把沾了点点殷红的袖口攥在手心里。
“还是喝点吧。”
李世默进来的时候带了点水,他从身侧端了一碗放在她面前。
李若昭捂着脸,摆了摆手。
“你说,我姐姐,被烧死的时候,是不是也很想喝水?她当时,是不是很绝望,很恨?是不是很希望我能够逃出去,把北燕人都杀干净了?”
李世默无言以对。
“抱歉,我不该说这样的话的。”
李若昭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撩开自己一头蓬松如海藻般垂落的头发,露出一双因为过瘦而显得大的眼睛,嘴唇枯得像那年关中大旱龟裂的土地。
“我既然做出了这个决定,就要承担一切的后果,包括伴随一生的负罪感。更何况我这一生,缺德事干多了,死后本来是要下地狱被小鬼撕碎了的,多一件也无妨。”
她笑笑,下意识抿了抿干枯的,还带着星星血迹的嘴唇。
“你先回去吧,应该还有不少的事务要处理,和凉王那边的联系,还有安顿从长安投奔过来的流民、士兵。我陪我姐姐跪完最后一晚就行,我很快就好,给我一晚的时间。”
又像是唯恐李世默不走一样,她又重复了一遍。
“你放心,不会耽误你的事,我很快就好。”
就是这样他才不放心。
李若昭这么多年一个人习惯了,再痛苦,再绝望的事,总是一个人咬着牙扛。她把自己的剖开了撕裂了,把最苦涩的东西嚼碎了咽下去。旁人问起,也不过笑言一句“没事”而已。
她有时候会说,她并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有多么正确,却是当下唯一的,最合乎情景的选择。因为不得已,所以用牢牢记住每一次选择的痛苦让自己清醒,再一次次逼迫自己,再强一点,再周全一点,再完备妥帖一点。
“祝词是我写的,祭礼也是我办的,最后拍板决定的也是我。你觉得你有罪,那我也应该和你一起下地狱。”
李世默隔着垂坠如杨柳絮的裙衫握住她的肩膀,手中细得不盈一握的骨架也让他有一种握着留不下、护不住、下一刻就要飞远而去的错觉。
小昭。
“最后一晚,我陪你一起。”
北方的战事还在胶着。
自二十二日李世默以李唐后人的身份在长安南郊主持雩祀之后,异乎寻常的是——
关中,真的下雨了。
泼天大雨覆盖了整个长安城,黑云压城,持续了三天的大暴雨如同一个巨大的帷幕,将长安城中的暴虐、屠杀、不安掩盖的严严实实,透不出一丝一毫的光亮。
暴雨让渭河水势暴涨,随时有决堤之虞。双方在渭河边打得腥风血雨也不得不暂时停下,稍作休整。
暴雨也让凉王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原本凉王的目标是牵制住天师道主力在长安城北,给李世默留出主持雩祀,平息杀伐之火的契机。一旦南郊事成,凉王便退回泾州保存主力。
但是,如今渭河水势暴涨,也让凉王暂且无法北渡回军,姑且在长安北逗留。
好在,恰到好处的大雨让这场雩祀充满了神秘的色彩,仿佛是上天以先知者的姿态向世人点名某种天命归属所在。被多方战火来回侵扰至绝望的长安人,纷纷仿佛窥见了某种天机——
这个打着“太后”旗号的天师道军,并不是所谓继承李唐的正统。至于“太后诰命”诛杀北燕人,那更是扯淡。天命归属,还得看暂居秦岭避祸的宣王李世默。
原本敢怒不敢言的长安人突然有了抗争的底气,反抗的声浪也在长安城的暴雨中飞快地滋长流窜。
直到三天后暴雨终于稍稍消停,随着破开乌云的一线天光,战局忽然扭转。
凉王觉得不太对劲,天师道的抵抗变得弱了,不仅是攻打主力绰绰有余,甚至,似乎攻进长安开远门,也变得触手可及起来。
是天师道的军心不稳,民心涣散了?
不完全是。
彼时的凉王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因为攻下长安的愿望,太近,太唾手可得。至六月二十七日,在长安城北迎战凉王的天师道突然全线崩溃——
以一万人打五万人的战斗,居然赢了?
凉王暂且支了一个帅帐,在长安地图前来回踱步。
“事出反常必有妖,阿义。”
胡义恭如今是先锋营的主将。这个曾经是河西小卒的故人,时隔十数年之后又重新回到了河西的战场上。经过多年的历练,待人处事愈发沉稳,深得凉王的器重和信任。
“不排除请君入瓮,也不排除因为宣王殿下祈雨有奇效,令长安城中的百姓看清了天命所归,加上天师道暴行不断,最终失了民心。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天师道的人志在长安,无论他们此次撤出长安是迫不得已还是另有所谋,未来,他们势必会卷土重来。”
凉王举棋不定地看向胡义恭。
胡义恭试探着问道:“要问问宣王殿下和长公主吗?”
凉王在潮湿的帅帐中负手踱步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地图前,磕了磕高悬的图上写着的“长安”二字。
“不了。长安是国都。如果确信天师道已经撤离长安,就先下手为强,把国都从乱臣贼子手中夺回来。一旦我们占据长安,并将长安的防御工事重新建立,长安城坚,他们一时半会儿打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