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默撑伞回到婚房中时,一对放在床头的喜烛,还在哔哔剥剥的,没有燃尽。
冒雨回来,身上沾着水汽。他把伞立在门边,理了理沾湿的衣角。
薛莹在里间听到动静,细细软软地声音飘出来问道:
“殿下,是你吗?”
李世默立在里间门口,看见薛莹还捧着那只团扇,端端正正地跪坐在矮几前。
他停了片刻,才上前一步,垂眸道:
“抱歉,回来的有点晚。”
又看见她迟迟不愿放下那把扇子,他故作松快地笑笑。
“举了一晚上,辛苦了,放下来吧,这里没别的人了。”
薛莹小心翼翼把扇子放在桌案上,还是低着头不太敢看他的样子。手在矮几下绞着裙摆,声音怯怯的。
“殿下为国事忧劳,本是天经地义。妾身,妾身不敢非议,有这样的夫君,是妾身之幸,国家之幸。”
李世默似乎没有把薛莹绞着手挤出来的话听进去,他已经快速将那一身吉服搭在旁边的衣架上,随口道。
“今天辛苦了,睡吧。”
薛莹见他换上了一身常服,连腰带也快要系好。
“殿下,待会儿是还要出去吗?”
“不啊?”
为什么这么问?
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完好的常服,确实不太像是要睡觉的样子。
“哦,我平常在室内是这么穿的。我记得已经备了热水,先去洗一洗吧。”
秦岭房子紧张,也没有什么浴室,里间拉了个屏风,就当浴室凑活了。好在这件屋子够大,刚搬上来的时候李世默习惯性地把风波庄总舵的主屋留给了若昭。等到李若昭上山之后,说不能这么排,又把她这些年住的房子给了李世默。
薛莹一紧张就会绞手,她按着那方矮几缓缓站起身,腿脚因为跪了太久而酸麻,本来是站不稳的,但看到李世默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这边,自己歪歪扭扭的也不像个样子,强撑着站直。
因为等了太久,水已经凉得差不多了。屏风里洗到一半,李世默突然想起这个事儿,隔着屏风扬声向里面问:
“水冷吗?”
薛莹咬着嘴唇,“还好。”
洗完换上崭新的寝裙,是柔软而素净的白色。她指尖摩挲着柔软的面料,一边想着,她是不是应该,把领口扯扯,或者是把腰带系松一点。
但是当她探头看到准备入洞房的那人正渊渟岳峙地坐在那方矮几边,脸上似乎看不到一丝一毫新婚之夜的笑意。忽觉自己实在罪恶,她又妥妥帖帖地把衣裙拉好,低眉顺目地小碎步走到李世默面前。
“殿下,妾身,洗完了。”
洗完了就轮到李世默去洗。准备热水的小厮除了在浴桶里,还备了几桶热水放在旁边,倒掉之前用过的水再换上新的,秋夜气凉,几桶备用的水也冷得差不多了。
她坐在床榻边,头发和裙摆一并垂落在视线里,听那头水声潺潺。
然后视线里出现了一双漆黑的鞋子,李世默一身雪白的中衣同样穿得妥帖而齐整。
“睡吧。”
“啊?”
薛莹刚一仰首,随即意识到自己反应不对,又匆匆忙忙低头。
“好。”
那就,睡吧?
两个人一动不动并肩躺在一个枕头上。吹灭红烛,视线一片漆黑,其余的感官似乎就变得无限灵敏。薛莹余光偷偷往旁边瞟,借着透过窗纱星月疏疏落落的光,模糊看见枕边那人流畅而起伏的侧容。
她不记得是听谁说过,李世默是不用香料的。但身边这人分明有一股很浅,但是很叫人安心的墨香。随着那头似乎是睡着了均匀的呼吸声,她似乎能看见烧焦的松木曾在山间郁郁葱葱。
李世默其实没有睡着,他只是觉得旁边那人一直在打量他,干脆闭上了眼睛。等到薛莹没了动静,才睁开眼。星月依约的光线下,他看见了新铺的帷帐上,大团大团喜气洋洋的牡丹。
没了暖光,牡丹也变得冷艳而诡异。李世默仰面盯着那团幽幽吐蕊的花,随着起伏不定的思绪忽远忽近。
他觉得不太真实。
这种不真实感,剧烈变化的这几年间一直伴随着他,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熟悉的人一个接一个离他远去,今后只会越来越远。他现在身在何处,未来又将驶向何方?好像一切都是未知数。
他余光扫了一眼薛莹,就连身边躺着的这个人,也是陌生的,不真切的。
夜,似乎在各自起伏不定的思绪中越来越静。静得能听见山间最后一丝虫鸣,夏去秋至,仅有一岁光阴的夏虫,也逐渐走到生命的尽头。
不知是深夜的哪个时辰,李世默还没有睡着。他感觉身侧的床榻微微塌陷一块,小姑娘在他身边敛声屏气地蠕动。他快速闭上眼睛,然后感觉到耳垂上一阵湿湿软软的触感。
她亲了亲他的耳垂,然后飞速躲进了被子里。
依礼,王妃侍寝后第二天应当去拜望母妃。宁贤妃早故,先帝后宫诸妃死的死,逃的逃,李世默的长辈硬要用指头掰着数,目前在秦岭上的,有且只有一个熙宁长公主李若昭。
八月二十九日清晨,按照规矩,应该前去拜见,李若昭。
昨天就是从李若昭那儿出嫁的,今天还要回去拜她。薛莹显得格外紧张,还赖在床榻上看着床头的行头不愿意起。
“万一,要是长公主检查落红帕怎么办?”
今天要去巡视军营,李世默已经穿戴整齐。他随手从书桌上拿起书刀,在指尖飞速划过一道口子,鲜血滴落在白净的帕子上。
他把帕子折好,放在书桌上,示意薛莹待会儿就带这个。
“她不会检查的。以防万一,你把这个带上,她不问你就别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