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训在洮水河谷里逃,李世默在洮水河谷里追。
日暮西沉,谷底周遭的崇山峻岭将日色遮得严严实实。山形巍峨,在暮色中形成黑云连绵,地上大团的浓阴交错。
已经逃离了战场,李世训也慢了下来。他一边骑着马一边左顾右盼关注地形,向身后的沈青绾抛下一句话。
“你是甘凉人,洮水河谷不熟悉吗?”
沈青绾紧跟在身后,怯怯地摇摇脑袋。“没来过,当时的年纪也太小了,什么也不知道的。”
不知道就是没用,即使李世训一句话也没说,甚至头也没回,沈青绾都能猜到他的意思。天气愈冷,她缩紧了只有单衣的身体,屏声敛气地跟在他后面。
夜色渐沉,西北一带天气干燥,昼夜几个时辰之隔便有冬夏交替之感。时至十月,夜晚更冷,一行人行至较为低洼的地区,李世训差人点起火把和火丛,指挥兵士安营扎寨。
“就在这儿将就一晚,注意警戒。”
李世训不熟悉的洮水河谷,李世默熟悉。
就在去年冬季,李世默曾私自出京追踪李世语的下落,当时就在洮水河谷,遇到了暂时栖身的凉王叔。在洮水河谷待过了一个冬季,周围的山川谷地,基本上被他摸了个透。
李世默在半山腰的平地上,俯下身子看着下面灯火幢幢。
李世谚也跟着探着脑袋向下望。
“三哥?”
“不急。”
李世默负手,把张望着向下探的身子收回来,转而轻声嘱咐自己的人马。
“就在此处安营扎寨,动静小一些,安排轮值盯紧了下面的人,明天我们休息好了再战。”
所以,等到明日李世训睡醒之后整顿军备准备继续撤离的时候,睡眼惺忪地看见了南部山口等着他的骑兵小队。
整条洮河,自发源地至故岷州,自西向东流,至岷州转道向北,周围山脉多呈南北走向。李世训打北边来,却发现南进的山道已经被堵死,为首的白衣小将,在风口处长袍扬起一面鲜亮的旗帜。
是李世谚,骑在马上伸长了手臂对着李世训努力挥着。
“六哥——”
李世默呢?
李世训强忍住骂娘的心情,眯着眼张望着。
人不在,多半是以为他不欲恋战,转而北逃,率领主力在北边等着他吧。
李世默要和李世谚南北夹击,那他李世训偏偏就反其道而行之。他抬手轻点,招呼着一众兵士上前,准备迎战。
李世谚眨巴眨巴眼,居然还真要打?
这般想着,一柄方天画戟已经在手。李世谚曾惯用长刀,但前些日子在萧关修整时,看到了萧关兵器库里丢着的一把长约七尺,重达数十斤的方天画戟。
对这些兵器之事向来感兴趣的李世谚舞了舞比他人还高的画戟,虽然沉,倒还趁手。结果听萧关的老兵说,这曾是薛将军惯用的兵器之一。
有些奇妙的缘分总是会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的身世,与其躲来躲去,不如坦然接受。他抬手,将那比人高的方天画戟在头顶上舞了一个浑圆的圈。
“不改了,就它了。”
李世训指挥的身边为数不多的亲兵向前冲,李世谚一个花枪一挑,率先将前锋的两个军士一左一右挑下马来。画戟在他手中翻花似的画出蝴蝶的轨迹,两名兵士被拦腰割破,两蓬血花似张开的尾羽。
李世谚横着还在滴血的方天画戟立在阵前,峡谷贯穿而过的风吹起他兜鍪上鲜红的朱缨。
“众军听令,给我冲!”
两队人数相当,甫一交手,西突骑兵的实力还是稍占上风。除却交手的兵士,西突骑兵还能匀出四人围在李世训身边护送他脱身。沈青绾就跟在李世训身后,她抱紧了马脖子,整个人贴在马背上,听耳边交战与厮杀声近在咫尺,额头渗出的汗已经快把马鬣毛濡湿。
有副将上前凑到李世谚身边。
“他们跑了,追吗?”
举着快比他人重的方天画戟连挑数人,李世谚气喘吁吁地回头看那最后仅剩的几人几马仓皇逃窜的身影,摇摇头。
“不要紧,都在我哥的预料之中。”
最后的四名兵士加上李世训沈青绾还在向南逃。
骑在马上飞奔的李世训环顾四周。只有四个人了,此时此刻遇上任何一个敌手,都将意味着他死无葬身之地。
李世训正躲在打头开路的骑兵身后,压低了身体正在盘算着,突然——
“啊——”
一箭破空,刚好错开头前开路的兵士,直挺挺地正中他的左下肋骨。
不知道射中了什么脏器,爆裂开的疼痛之后,他只觉腹腔胸腔之内翻天覆地地搅乱。下意识用手捂住伤口,鲜血很快渗了他满手,接不住的血从指缝里成股成股地涌了出来,马背上也被血浸透了,顺流到裤子和腿上。
是谁?
李世训挣扎着探头看。
然后他就远远地看见了更前方的山谷中,一个一袭玄色袍子的人,身姿清雅,如山间挺立的郁郁青松。
那人再一次挽弓搭箭,如炬的目光与锐利的箭镞连成一条线。弯弓如满月,一根离弦的箭刹那间划破光影,直扑李世训的面门而来。
李世训强忍疼痛拉起缰绳试图躲避。
一箭却正好射中马蹄。
受惊的马儿一个猛刹,李世训抓不紧缰绳直接被抛了出去。
身穿唐制军服的士兵已经将另外几名西突骑兵拿下,围了上来。
李世训捂着胸口在枯草地上打了两个滚,最后滚不动了,停在一个人的马蹄前。
他仰面朝天,嘴角缓缓渗出一串血珠子。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血,露出两排猩红的牙齿,向着头顶那人,扯出一个嘲弄的笑意。
“我是不是,一开始不和李世谚交手,就不会被你堵死了?”
“不会。”
人已经毫无反击之力地倒在他面前,如山松清隽的李世默骑在马上并不想看他,只是理了理袖口。
“你往北逃,北边一样有封锁你的人。不过以我对你的了解,我猜你更可能自作聪明地往南打,所以我在这里,亲自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