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呈轶等在牛车上许久,几乎快要昏睡过去时,才等到侍者将沐云从皇后的长秋宫引了出来。
她一入车厢,便瞧见,江呈轶耷拉着脑袋趴在车中矮榻上,裹着一层厚厚的毛毯,深深蹙着眉头。
瞧见车帘被掀开,他动了动,抬起头朝入内的沐云望了一眼,虚弱道:“阿依...你可算是来了。”
沐云瞧见他这般病弱单薄的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道:“你瞧瞧你...今日虽是元旦,可陛下都已经下了旨,允你于家中休养,无需入宫参正旦大典,偏偏你要逞强!”
江呈轶捂着耳朵,无奈道:“阿依...这话你已经念叨了许多遍,如今我已然从宫内参加完庆典出来了...你就莫要再说了。”
沐云觉得生气,可瞧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又不忍了。
等她坐稳,薛青才驱着牛车往江府赶去。
江呈轶趴在车中小榻上一动不动。
沐云小心掀开他的衣袍,为他检查伤势。一瞧见他满背血肉模糊的伤口,她便忍住湿了眼眶,哽咽着说道:“江梦直...你这是为什么呀?明明可以躲开这一顿板子。却非要上去凑热闹。”
江呈轶枕在她的腿上,有气无力的笑了一声道:“当时那情形,也并非我能推脱的了的。”
沐云不做声了,拿着薛青在车上备下的金疮药替他擦起伤口。
车厢里突然安静下来,江呈轶有些不习惯,想同沐云多说几句,见她一言不发,便忍不住抬头朝她望去。这一看,才发现沐云两眼泪汪汪的盯着他的伤口。
江呈轶登时心慌起来,两瓣惨白干涸的唇动了动,却不晓得如何开口安慰,半晌才道一句:“阿依,让你担忧了。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沐云忍着心头涌上来的难过,呜咽的点了点头,声色颤抖的应了一声,“嗯。江梦直,你最好说话算数。若是以后,再让我瞧见你受了伤,我便不管你了。”
她直呼他的全名,恨恨的说道。
江呈轶拖着身子,再朝前挪了一挪,彻底倚在她的身上,贪恋着说道:“好,我答应你。”
他闭着双眼,微微扬着嘴角,心满意足的休憩着。
沐云本不舍得打扰他,只是事情太急,她不得不说,于是轻声附在他耳旁道:“有件事,我需同你说。”
江呈轶睁开一只眼朝她望去,声音微哑道:“何事?”
沐云道:“这几日,你不是让黎鹰带话给房四叔与闫姬,叫他们盯紧邓府的动静么?昨日除夕,日中时,他曾来府中寻过你,只是你伤势严重,我没允他见你。”
江呈轶低声嗯了一声,没作过多的反应。
沐云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提起心悬,小心道:“黎鹰昨日带来消息...说,这几日东府司虽然因为汪鹤自首一事闹得厉害,邓国忠却并未因形势所迫而放弃调查真相,他推汪鹤出来顶罪是一回事,可自始自终也觉得就这么将罪责担下,心有不甘。他已察觉秦冶上月频繁入邓元府中的异常...”
江呈轶终于动了一动,双眼眯成一条线,询问道:“之后?”
沐云接着话道:“秦冶虽是抱着归乡替族人诊治的理由拜别陛下,由此出了宫。可邓国忠却不信,前日,你入宫受训,邓国忠便已经派人去查秦冶所乘坐的船只。据闫姬安插在太尉府中的探子来报,邓国忠已派心腹周木快马赶去会稽探听秦冶行踪。”
江呈轶定了定神,淡淡道:“这样说...他还未查出什么?”
沐云点点头答道:“的确,千机处与闫姬的风月楼相互配合,再加上有房四叔安排的商队掩护尚武行的兄弟们押送秦冶离开,一路上做得悄无声息。邓国忠想查,只恐也无处可查。”
江呈轶挑挑眉,悬着的心定下来道:“那便是了,我们安心坐于京城,这些事,房四叔与闫姬自会处理。”
沐云却质疑忧心道:“可...邓国忠的心腹周木并非是个善茬。此人行事向来狠辣,从前亦是东府司卫兵出生。我只怕...他会查出什么来。”
江呈轶微微侧过身,仰着面,同她对望,从她眸中读出深深的忧虑,心下便疼惜起来:“阿依...”
他唤了一声。
沐云正思索着,下意识的应了一声,心思却不在这里。
江呈轶牵住她的手,愧疚道:“至今...我向你许诺的一样也未曾兑现,反倒让你跟着我受了这么多苦,叫你不断替我的事操心忧虑。”
沐云一怔,低着头看向他,遂温柔道:“我又不怪你。你我既是夫妻,本该同甘苦共患难。你的事也是天下事。我娘亲从前好歹也是天地共主,我既然是曾经的天地共主之女,这天下事也算是我的事。如此一来,我便是在为天下事操心,你无需因此觉得愧对于我。我信你,将来,我们还有大把好时光,你向我承诺的那些,总归是能兑现的。”
她不徐不缓的说着这番话,温婉的嗓音甜到了江呈轶心中去。
他勾着唇,紧紧抱着她的腰身,将脸埋在她小腹上,轻声道:“谢谢你,阿依。”
清朗好听的嗓音正如泉涌般令人焦躁不安的心情莫名被抚平。
沐云抱着他,原本愁容遍布的面容笑颜逐开。
只是一瞬,她又想起邓国忠调查秦冶一事,便再次问道:“梦直,我们真的就这样放任林木前往会稽调查秦冶的行踪而不予置理吗?”
江呈轶信心十足,不在意道:“此事,无需过多关注。再过几日,等宋宗的案子铺开,咱们这位太尉大人只怕便没那个空闲再去调查秦冶的行踪了。”
沐云一怔道:“这是何意?”
江呈轶露出神秘一笑道:“若是...远在临贺的宁南忧愿意让邓氏一族好好的度过这个年节...我此刻,也不会这般闲适自在的躺在你怀中了。”
沐云凝怔不解,可见他胸有成竹,仿佛胜券在握的模样,心中的不安也定了下来。
既然他都这般说了,想来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如今,我们只需做好一桩事。”江呈轶慢慢挂下了嘴角的笑意,严肃认真起来。
沐云问:“何事?”
江呈轶道:“腊八爆炸一案,最终纵火引爆邓元府上私牢的人并非秦冶。而是付仲文的心腹——江湖人称恒业公子的殷业。”
沐云惊讶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呈轶叹道:“秦冶...或许也想给自己一次机会,因此在地牢中布局时,并没有把此局做得毫无退路。他没有让邓府私牢的护卫饮下含有五色散的茶水汤饮,还特地在清晨太阳升起,私牢中有着光亮的时候,将硫磺与木炭的粉末洒入了牢中。若是护卫未曾饮五色散,便能闻见地牢中浓郁的硫磺之息,也就有了时间清理这些粉末。”
沐云听着,转眸思量片刻,立即明白了其中的关鞘:“也就是说...是恒业公子命人购入了大量的五色散,悄悄下入了邓府护卫的茶水中,令他们暂时失去了嗅觉,这才导致他们未能及时察觉私牢的异常?”
江呈轶应道:“还不止这些。我同薛青前往位于邓府东边巷子中拜访时,听闻有人飞行于街巷墙头,举着一柄弓弩搭上燃着火的羽箭,朝邓府的方向不停的射箭。”
“付仲文为何要命恒业公子...引爆邓元私府?难道是因为施安?”沐云疑道。
江呈轶嗯了一声道:“不错。不过...这背后命恒业公子行事的主谋,却有可能并非付仲文,而是司空付博。”
沐云迷惑道:“只是...为何?据我所知,付博与施安似乎并无关联?他为何要置施安于死地?”
江呈轶双手撑着榻两边的圆木,徐徐起身,这一动,便是满头虚汗,他咬着唇,忍着背上的剧痛,颤着声道:“永宁三年末,窦家三郎窦寻恩...死于京郊一带出没的盗匪手中。此事,你可听说过?”
沐云喃喃着重复了一边:“永宁三年末?窦寻恩?盗匪?”
她沉着眸子,思寻着这桩事情的有关记忆。
“我记得。”她想起了些什么,肯定道,“此事,阿萝曾在信中向我提过。半年之前,安平侯窦寻奋暗中欲对宁南忧下手时,你不是还曾受阿萝所托,让房四叔悄悄带着商队在东郊摸排调查过此案?可后来,棠叶台与千机处皆查访无果,此事便这样放下了。这桩案子疑点重重,至今未曾将凶手捉拿归案...京城曾盛传,窦寻恩是得罪了什么人,才会在京郊处遇匪遭难。”
江呈轶道:“当年那些传闻,却并非空穴来风。半年前,千机处与棠叶台查询无果,我也因忙于东府司政务的奔波,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可我救下施安后才知,当时还只是藩国小王的淮王宁铮,曾联手付氏、邓氏以及窦氏,在京城郊外遣出大量死士装作山匪盗贼,将当时正奔赴洛阳城,欲面见明帝的窦寻恩一行人击杀在郊外沿山的山居民宅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