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呈佳果然是个奇女子。
难怪那水阁阁主江氏女会同她成为挚友。
“怎么样?对待魏帝安插进来的人,她可有手软?”宁南忧低眸思虑起来,又询问一句。
季先之将名册翻至后面一面,摆在宁南忧面前道,“夫人没有丝毫手软,一一查问下来,将这几位全都自仆婢名册中划去了。”
宁南忧一顿眉,实在不敢继续小瞧这女子。他本想测测江呈佳是否同魏帝一伙,如今却看不透了。
江呈佳能毫不犹豫的将魏帝的人从名册之上划去,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她的确不知魏帝在谋划什么,江呈轶因心疼其妹,根本未曾将魏帝之意传达下去。要么便是她故意如此,若不能舍弃些什么,便换不来他的信任。
可如今他也看不透江呈佳究竟是哪一种可能。大婚之日,她清楚的同他说明白,言明她既然嫁与了他,便自然将他认为夫君,既是夫君,那么从前之事她可以不介意。但宁南忧却不信,虽那时他是庆幸的。但自母亲处归来,他便清醒了,女子失节乃是大事,江呈佳不可能不介意。这其中也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她当真便是那份开朗豁达的性子,虽心底介意,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就像她所说,她也希望像寻常女子一般过上与夫君蜜里调油,幸福美满的日子。要么便是她在装,装作不在意,只是为了靠近他。
但若她的心机当真如此深沉,也不该大婚后便主动靠近他,这太过刻意,太过虚情假意。这样一看又像是她率性所致。
宁南忧发现,江呈佳便犹如一团迷雾般,让人猜不透看不清,甚至一不小心便有迷失于雾中之风险。
他轻轻翻动着名册,越翻越是奇怪,抬眼朝季先之问道,“询问仆婢来历的是何人?用何种方法询问的?这些来历不明之人,我记得之前季叔也查访过,似乎户籍记录是清晰的?怎得到她这里便成了户籍不明了,不知何人贩卖而来了?”
季先之缓缓跽坐在宁南忧面前,一边为宁南忧做着茶,一边轻声道,“这也是老奴当时觉得奇怪的地方,奴当时之时查出了这些人究竟是何人派遣而来,亦查出了他们的户籍登记以及贱籍转卖的先后记录。可夫人手下的那名唤作千珊的婢子却说他们皆不明来历,户籍登记所述信息及贱籍曾卖入何人之手的记录皆不清不楚。老奴好奇不过,曾前去旁听千珊询问下仆。
发现,夫人手底下的这位婢子,倒是一位老江湖。她竟以欺诈之术连哄带骗的将这些人唬住。这些细作就算是忠直之人,只忠于他们上头的人,也顶不住这婢子的哄骗欺诈,他们本就是捏造的身份,千珊还抓住其中遗漏之处不放,死死咬住,才叫他们方寸大乱,到最后不知所云,也同刚入王府之时所说不依。”
宁南忧英眉轻锁,眸中不解、惊奇、疑惑的目光纷纷向季先之投去。
季先之亦是不解,只觉千珊此人也同她的主子般扑朔迷离。
宁南忧倒是第一次瞧见季先之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季叔也有不明白的时候?”
季先之已然许久不曾瞧见他这位小主子露出今日这般的笑容,不禁一怔道,“奴只是同主公一样觉得夫人深不可测。”
宁南忧却并未放在心上道,“她是混过江湖的,自小同江呈轶在泥泞中跌打滚爬过来,会一些这种江湖之术很是正常。现如今我们需在意的是,此女或许比其兄长还不好对付。”
季先之盯着他瞧了许久,见他在此恢复从前那种阴沉忧郁的神情,无奈道,“主公,或许夫人...并未曾有与你相斗之意,或许她只是想和你好好的生活。”
他突然这样想劝,叫宁南忧很是诧异,于是疑问道,“季叔怎么这样想?”
季先之拿起茶海为宁南忧斟了一杯茶,语气略带些心疼道,“主公,曹夫人不会愿意瞧见您这般的。她病后,虽性子的确冷淡许多,但也时常同碧芸说起主公您,对您皆是惋叹与失望。曹夫人...”
“季叔你不必说了,我知母亲怎么想。你别忘了,我乃父亲之血脉,母亲有多恨父亲,我不是不知道,她有多恨父亲,便有多恨我。”宁南忧并不想听季先之的话,便毅然决然的打断。
季先之心中为其揪起一片疼意,想要将当年真相说出口,却最终沉默了下去。瞧见宁南忧露出疲累的神情,他心中亦不是滋味。
“这个时候...德王应已到了隆中吧?”宁南忧没在意方才的话,如常询问起来。
季先之回过神答,“不错。前日隆中来报,说德王殿下已将赈灾钱两各自分支下去,主持修坝了。”
“可有异常之处?”
“依照主公所说,我们的人细细记录了钱两分支去处,账目清晰完整,皆可查询来源,看似并无不妥。但参与修坝的兄弟们发现德王殿下将修坝所需石料以及木材换成了比之低劣的施工物资。可不知为何,我们的人记录的账册上却毫无端倪。”
“好一招偷梁换柱。”宁南忧听罢,扬了扬眉头,将头后仰搁至暖枕上,闭目歇下。
室内出现一段奇怪的静默。
季先之不知何意,跪于一旁轻问道,“主公何意?”
宁南昆闭着目淡淡道,“三弟要贪这修坝的赈灾钱两,自然不能叫人看的出来。那账册必然要遮掩过去。”
“但...隆中呈上的账册并非德王府中账册,而是我们的人亲自前去核对,细察录下的。这如何遮掩过去?”
“季叔莫不是忘了...我们这三个兄弟之中,老三最是警惕灵敏,做事一贯小心翼翼,是最像父亲的人。他要贪,也会不露痕迹的贪。这世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若老三与石料、木料商户做了协商,让他们对外宣称德王所卖木材石材皆为上等,并承诺从中让利,使得这些商户有钱两可赚...那么这些做这些买卖的商户,自然会替他瞒下。如此一来,无论是哪路人前来探查,所得到的账簿名录皆是一样的。”
“主公是说...这些买卖的商户也在自家的产业里做了假账?”
“不错。”宁南忧点点头,“季叔,命人悄悄从这些商户的进货途径入手查起。定要将宁南昆瞒下的私账查出。”
季先之侍在一旁,心间油然升起一股赞叹之情,默默的点了点头。
宁南忧靠着软枕,背脊瘙痒撕痛一阵一阵的传来,令他神情微变。
季先之将他之变化收入眼底,于是悄悄起身,对他行一礼道,“主公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日迁府,还需诸多事宜。且临贺之行已做好万全准备,您需养足精神。”
宁南忧的确已经坚持不住,他背脊上的伤渐渐长成了疤,奇痒无比,隐隐的有些许撕裂的疼,根本不能久坐,于是准了季先之的辞退。
待到季先之退下后,他便独自坐于书房的榻上,解开上衣,替自己上药,胡乱涂一通后便靠于窄榻上闭了眼。许是昨夜一夜未眠之由,他极其疲惫的昏睡了过去。
竖日,他依旧照常去上早朝,江呈佳也继续处理府中事务,两人便像是从不相识一般,见了面也只是互相应一声,又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没有丝毫交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约莫有三四日,直到宁南忧自请前往临贺平定地方动 乱的呈奏被宁铮与魏帝两人批准后,府内一行人在预备着动身前往临贺。
临贺地偏至极,从洛阳出发驾车前往也要约莫两月的功夫,路途是极其遥远的,且驿道崎岖并不好走。于是江呈佳吩咐仆婢带足干粮与衣物,又逐一备齐了路上需要用的东西这才自京都出发前往临贺。
江呈佳特地要了一辆篷车与宁南忧分坐。她打定主意不理他,也没人能管得了。季先之将此事报与宁南忧时,他也只是淡淡应下,便独自一人坐上了另一辆马车。
府内主公与夫人不和,做下仆的也跟着心惊胆战,偏偏他们这位君侯与侯夫人皆是不好惹的性子。
宁南忧出行,其父兄无一相送。这与他之前驾马前往建业说服夜箜阁使者一事的情景完全不同。不过他倒也不在意,于是天不亮便悄悄离开了洛阳。
江呈轶因公务缠身亦不能前来相送,离开洛阳之前她不曾再见兄长一面,这一别便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从洛阳到新野,不算夜行,最起码需要五日。一行人连夜赶往新野,终于在第三日的夜晚到达新野驿馆中歇下,主仆上下一行人皆累的疲惫不堪。舟车劳顿,江呈佳甚至不等宁南忧自马车上下来,便已只身一人入了驿馆。
而此时的驿馆之中早已有人等候着他们的到来。
宁南忧虽是个不受宠的皇室子弟,现如今又从藩王贬斥成了淮阴侯,但总有明帝那点庇护所在,因而地方驿馆也不敢慢待他。
江呈佳在侍者的指引下去了厢房,跟在其后的宁南忧也随着侍者一起去往为他们准备好的厢房,又向那侍者道了谢,待他退下后,他便想要入屋休憩。谁料江呈佳刚一踏入房中,便拉住了门,站在门前不让宁南忧进去。
他顿住了脚步,面色有些尴尬,便沉下了脸色道,“你这是做什么?”
“君侯还是另寻一间房睡去,平日我们于府中亦不是同房而睡,此番出门,若打破规矩倒是有些不好。”她说的振振有词,十分自然,仿佛拦着他不让进来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宁南忧登时有些啼笑皆非,“我好歹也是堂堂淮阴侯岂有被妻拒入房之理?让开。”他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同她命令着。
江呈佳愈听愈是恼火,于是更加不肯放他入内,天不怕地不怕道,“君侯的身份可吓不到我。您莫不是忘了,小女子不才方被天子封为县主,位同皇室公主,论身份,我可不怕你。”
他瞪大眼睛仿佛不可置信,阴沉沉的盯着江呈佳道,“夫人当真不放本侯进去?”
江呈佳将门轻合,只露出一张脸,恶狠狠的道了一句,“怎么?君侯难道还想打一架?君侯难道忘了在江府时败于我手下之事了?不让进就是不让进!”
话音刚落,她便气呼呼的将门狠狠一关,上了栓,便滚到了榻上,休憩去了。
宁南忧被关在厢房外,脸色慢慢变得黑沉,又觉无可奈何,只好转身去往这驿馆馆长处询问有没有其余空下的厢房。谁知那馆长一脸为难的同他说道,“望淮阴侯恕罪,此前上面将您要来的消息传达下来,我们便只为您与夫人备了一间房,现如今实在没有多余的房...”
宁南忧心中郁结,满脸黑森森的盯着这驿馆馆长瞧,瞧的馆长浑身冷汗直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