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一度的“联盟代表大会”最初的称呼其实是“内海会议”。
金马鞍战役结束之后,在内德·史密斯(那时还不是元帅)的极力倡议下,山前地的民意代表们齐聚圭土城,第一次坐在一个房间内“认真讨论公爵领的现状和未来”,史称[第一届内海会议]。
在联盟的语境里,第一届内海会议是一道重要的时间分水岭,标志着“主权战争局部反抗阶段”的结束,轰轰烈烈的全面起义的开始。
帝国的官方文件则将南部叛党所谓的“局部起义阶段”和接下来的“反抗阿尔良公爵暴政阶段”并称为[第一次讨逆战争]——与阿尔良公爵兵败身死之后,理查四世皇帝御驾亲征的[第二次讨逆战争]相区分。
即帝国方面认为“讨逆战争”前后一共打了两场,分别由阿尔良公爵和理查四世皇帝主导,以中间一年的短暂休战分界。
而塞纳斯联盟方面坚称“主权战争”有且仅有一次,无论是早先和平的御前请愿、抗税运动,还是后期惨烈的两军对垒,都只是主权战争的不同阶段而已。
双方之所以各执一词,自然是因为有不同的利益诉求,这点无需多说,还是将目光转回第一届内海会议。。
第一届内海会议共有五十五名代表,主要来自山前地的各自治城市,仅有六人来自世袭贵族领地和主教辖区。
大部分民意代表的头衔都是自封的,没有经过任何形式的公开选举,也没有得到他们所代表的自治城市的正式授权。
甚至这边圭土城还在开会,那边已经有四个自治市的市民大会通过正式决议,第一时间重申对皇帝的忠诚,并与“圭土城的叛乱分子”划清界限,生怕惹祸上身。
第一届内海会议的参会代表的个人素质也参差不齐,他们大多数是满腔热血的年轻人,信仰新教。
一个月前,他们得知圭土城的新教徒打跑了残暴无能的总督查蒂利昂伯爵,正在召集人手准备勇士准备和查蒂利昂伯爵的最终决战,便自备武器、呼朋引伴,披星戴月赶来助阵。
接下来便是在联盟历史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金马鞍之战”。
来自诸自治市的民兵与保皇党贵族联军在科特莱城东的小山丘对决。
保皇党联军包括四百名全副武装的重骑兵以及将近两千名步兵和弩手,是他们压箱底的私军。
而他们的敌人——在小山丘列阵的民兵,虽然数量两倍于他们,但只不过是些低贱的织工和小贩罢了,面对全副武装的重骑兵只有抱头鼠窜的份。
因此,自认为稳操胜券的查蒂利昂伯爵和保皇派贵族们压根没把对面的乌合之众放在眼里。按照常规流程,伯爵先派出弩手互换箭矢,接着投入步兵,短暂的肉搏战之后,叛党节节败退、阵线不断收缩。
见叛党的军心已经动摇,查蒂利昂伯爵召回步兵, 让贵族子弟组成的重骑兵出阵, 以摘取胜利的果实。
急不可耐的贵族们提枪上马, 乱哄哄地穿过后撤的步兵,穿过小溪、壕沟和泥地,争先恐后撞向已经收缩成密集阵型的民兵大方阵。
撞得粉身碎骨。
他们没能冲破民兵的阵型, 紧接着发现自己困在破碎的地形中动弹不得,四面八方都是敌人。
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的查蒂利昂伯爵亲自上阵, 率领最后的骑兵发起决死冲锋, 意图中央突破反败为胜。
查蒂利昂伯爵不计代价的突击冲破了民兵的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战线。然后……他被他的对手藏到最后一刻的预备队按死在泥沼里。直至战死, 他都没能想通自己是怎么败在一群乌合之众手里的。
此役结束,平叛贵族联军一败涂地, 他们镶金边的马鞍成了民兵们争相抢夺的战利品。没能逃走的大小贵族惨死在火枪和长戟之下——民兵不需要俘虏。山前地的保皇派贵族自此被打断脊梁,再无力左右局势。
带领民兵取得辉煌大捷的内德·史密斯成为了民兵武装实质上的领袖——不管他是否愿意,他的名字也在山前地逐渐变得家喻户晓。
然后, 就是标志着“局部起义阶段正式结束”的内海会议。
……
第一届内海会议时, 光辉胜利引发的狂热还没消退, 意气风发的“民意代表”们什么豪言壮语都敢说出口。
你说要一鼓作气扫清山前地的所有残暴贵族, 他就说要出兵翻越遮荫山脉打到永恒之城去。
内德·史密斯不得不一遍遍给代表们泼冷水,反复陈述帝国和山前地、皇帝的军队和民兵武装之间的巨大差距。
或许是因为他冷水浇得太用力, 让代表们的情绪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以至于第一届内海议会的唯一成果就是代表们共同签署了一份文件。
这份文件连名头都没有,联盟人将其称为《第一宣言》, 但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任何一个拥有读写能力的人,通篇诵读过《第一宣言》之后, 都会发现这份文件态度暧昧、措辞谦卑——而且立场模糊。
它通篇没有任何起义、暴动、革命、独立、自由的字眼,也没有表明对皇帝权威的任何否定。
它只是克制地, 甚至有些低三下四地阐述了山前地人民面临的苦难和困境:**的总督、不合理的税收、肆意妄为的驻军、窒息的宗教氛围……凡此种种,希冀至高无上皇帝陛下能够体察山前地民众的疾苦, 酌情剔除恶法苛政等等。与其说是宣言,倒不如说是请愿。
五十五名代表联名签署的宣言原件被第一时间送往永恒之城。这件事做完,一众代表本想就此散去。
但是内德·史密斯努力说服半数以上的代表留在圭土城,将内海议会的形式保留了下来,使其成为了一个“临时性的常设机构”,暂代山前地总督的权威并负责协调诸自由市的民兵。
老元帅之所以费尽心力也要让内海议会存续,倒不是因为他喜欢上头有人管着自己, 而是因为他悲观又冷静地意识到:失去了共同的敌人以后,民兵武装又变回一盘散沙的状态;如果没有一个能把所有民兵武装都装进去的袋子,这些今天还并肩作战的人们,早晚要因为宿怨新仇互相大打出手, 继而土崩瓦解。
不过,他很快就不用再担心“缺少共同的敌人”,因为《第一宣言》呈交御驾以后,理查四世迅速做出了回应。
皇帝将其视为对皇权的正面挑战——尽管它只是一份措辞谦卑的请愿。作为回答,理查四世派出了他最凶恶的战犬。
战火重燃,然后是第二届内海会议、第三届内海会议、第四届……
参会的代表越来越多,除了山前地的民意代表,长桌旁边渐渐开始出现来自维内塔城邦的使节……外加一小撮顶着自以为天衣无缝、实际古怪到能被一眼识破的假姓氏的操着生硬边疆口音的旁听者。
从金马鞍战役算起,主权战争的“第二阶段”打了十二年,内海会议则开了开了十一届,几乎一年一届。
联省、维内塔、帕拉图的代表和军官经常在这个临时性的常设机构内吵得不可开交,挥拳殴斗也不是没发生过。
所有人都对这个临时性的常设机构不满意,但它又是唯一一个能够协调不同派系、不同地域、不同体系的军队、物资、人力的机构,也是唯一一个能把联省、维内塔和帕拉图都装在一起的袋子。
等到帝国历531年,理查四世退兵,诸共和国赢得主权战争的最终胜利时,内海议会已经成为联盟实质性的最高权力机关。
只不过它需要换个新名字,毕竟随着蒙塔共和国和瓦恩共和国的并入,联盟的疆域已经不再只局限于“内海沿岸”,内陆地区的占比早已反超沿海地区的占比。
所以,理查四世退兵同年,内海议会正式更名为联盟代表大会。
按照老元帅的设想,从内海议会到联盟代表大会只是改了个名字,一切架构、职能和运作方式保持不变。
只要联盟能够沿着既定的道路继续走下去,虽然诸共和国之间目前仍有隔阂,但她们迟早能够成为彼此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只要诸共和国的伟大联盟牢不可破,她们就永远不需要畏惧任何外部的敌人。
可是内德·史密斯没能发现,他想要留给后人的遗产已经不是他以为的模样。或许他从没想过掌控他所建立的军队和国家,但他所建立的军队和国家客观上失去了控制,不能也不想听从他的意愿。
老元帅以为更名只是更名,实际上却是内海议会的倒塌。
联省、维内塔和帕拉图三方一齐发难,联盟代表大会被架空,既然是联盟代表大会,那么从此就“只负责联盟相关事务”——也就是不负责任何实际的事务。
诸共和国瓜分了联盟军,来自联省、维内塔和帕拉图的军队各自回到自己的地盘,摇身一变成为诸共和国的正牌陆军。
他们虽然继承同一套战术、体系和规章,但是彼此间已经泾渭分明。
这就像养育一个孩子,你可以将他培养的强壮、智慧、灵巧,你可以骄傲地注视着他从蹒跚学步的幼童变成英武矫健的青年,但是你永远无法确定他会走上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帝国历532年,联盟陆军学院正式成立,内德·史密斯亲自担任第一届校长,他选择寄希望于未来。
同年,诸共和国的代表在第十三届联盟代表大会一致通过新提案,将原本一年一届的联盟代表大会修改为四年一次。
因为一年一次太麻烦了,诸共和国的高官议员无人愿意为这个名存实亡的机构每年一次车马劳顿。
所以要么把代表名额分配给那些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要么增加大会的举办间隔,诸共和国的代表们一致选择了后者——毕竟联盟议员至少还有一点虚名的价值。
增加大会的举办间隔挽救了大会最后一丝体面。
无心插柳,因为“民意代表”身份会自动分配给诸共和国的政府首脑、议会领袖,所以联盟代表大会不经意间成为将诸共和国的重要人物聚集到一处的难得机会。
自然而然的,四年一度的联盟代表大会成为了联盟内部最重要的“外交场合”,让执掌诸共和国的男人们可以注视着对方的双眼,面对面地交谈。
在联省和维内塔彼此剑拔弩张的帝国历560年,瓦恩共和国承办的第十八届联盟代表大会,将会是和平的最后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