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二十六年十月二十一。
雍黎方起来捧了杯水坐在窗前,还未来得及用早膳,便有家人过来传话,外院正厅来了定安特使,带来了陛下的急旨。
雍黎慢条斯理地用过早膳,方去前厅接了那所谓的急旨。
两国谈判如之前雍黎所料,还未真正开始便已陷入瓶颈,偏偏沈慕又提了个要求,说什么既然陈国大军是败于宣阳公主之手,还是希望贵国能以宣阳公主为正使,与陈国进行谈判事宜。
毕竟到目前为止也是与上璋敌体的大国,成安帝稍加思索便同意了,所以才有了这道急旨发过来,要雍黎即刻回京。其实雍黎心里却清楚,他是希望在年前将沈慕这一行人送回陈国。
前来宣旨的礼部官员卓进,是新近才擢拔上来的青年才俊,他虽从未见过这个以女子之身翻覆风云名动天下的宣阳公主,但临出京时他得了陛下专门的关照,要盛礼恭迎,在亲王之上,以双王之礼相对。
初初听到陛下这个旨意的时候,他也是颤然一怔,他虽踏足官场不过两年,却也多多少少能感受到朝中的风波四起,能感觉到隐于风平浪静之下的波涛浪卷。他亦知道,古来荣宠盛极,绝非善事,烈火烹油终会烧出无法控制的绵延火海,这火能将一个屹立百年不倒的世家瞬间夷为废墟,而历史的风尘便随之慢慢侵蚀掉最后一点痕迹。
不过,她……
卓进目光微垂,姿态恭敬,而余光却落在神姿朗然微微低头细看圣旨的雍黎身上,他看那女子高华沉和风姿天成,却偏偏神色间的疏离冷漠完全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不由地有些疑惑。
他觉得这个少女,有种隐于深处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恢弘意气,往后种种若果真走向了那条不可变的定律,而她或许真能死地重生。
似乎注意到他打量的目光,雍黎合了圣旨,递给一旁的连亦拿着,她微微偏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复旨吧。”
“下官领陛下旨意,恭迎殿下回京,还望殿下给个明确的章程,好让下官提前安排。”卓进神色一肃,躬下身去。
“三天后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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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十二匹平野青缨飞骑稳稳地引着华盖层层青玄重锦车舆,全副王驾仪仗缓缓行出华阳,车马行轿漫漫洋洋几里,三千护军开道,皆一色黑甲玄盔,气势冷冽凛然。
而雍黎却早在三天前就轻车简从上了路,车队出华阳城门时,她已经过简水进了蠡州界内。
蠡州离定安尚有三城之隔,不过过蠡州城后却有一条官道直通定安,算来也不过就再花上六七日时间。
蠡州城中,宽长的蠡安大街上车马人群如织,沿着大街两旁摊贩栉比,叫卖之声此起彼伏。雍黎不甚喜欢这喧闹吵嚷的大街,遂沿小西河拐上了名曰“西河桥”的高拱桥,西河桥接连了蠡安大街与蠡东大街,比之蠡安大街的人潮,蠡东大街大多是高档次的酒楼商行等,相对行人好了许多。
雍黎站在桥上,微微低头看下面的清流涟涟的河水,她看到河水里一辆马车的倒影,那马车沿着蠡东大街缓缓行来,然后稳稳停在与这桥隔街相望的一个客栈前。
她的目光定了定,随即从水中移开,落在停在客栈前那辆看起来颇为简素却着实有些古怪的马车上。乍一看来与寻常马车并无太大不同,其檐轴精巧,不知道的人也顶多以为是工匠的奇巧心思。通体青灰的马车车门车窗都被玄布遮得严严实实,不同于寻常马车拱檐立轴的四角方顶,这辆马车的车顶檐轴微微拱起且更为厚实,而四角微翘以旋木支四轴。
“殿下,那马车有些奇怪。”一直跟在雍黎身侧的连亦似乎也看出了些什么,凑近雍黎身侧,低声道。
雍黎没有说话,微微偏头,连亦继续道,“那马车不是寻常马车以木料造成,好像是在四周筑了精铁,再以木质围拦,表面看不出来,但车身却更显得厚重,所以它的车轮子也铸了上好的精铁。”
雍黎目光始终未曾从那马车上移开半分,她的注意力未曾在马车的材质上,而是在与其他马车那些微不同的顶盖檐角,她道,“那马车暗藏机巧弓弩,这种机关之术形制奇巧特别而威力不可小觑,不像我上璋境内匠人所擅,这个时候……你让他们去查查,那马车的来历去向。”
“是。”连亦应了,又道,“那机关有何机巧之处?”
“从前见过与这似乎如出一辙的机簧之术,我怀疑一个人。”雍黎语声淡淡。
“是谁?”
“死在九年前的雍家曾经的那枚瑶珠。”雍黎的目光流转着桥下漾漾的水波,化了一丝莫名的柔和和坚硬,“雍寒玉。”
“殿下怀疑他没有死?”连亦愕然,她当然知道雍寒玉是谁,九年前与雍寒洲谋乱为华阳长公主所诛的那个陵城侯。
雍黎看着马车那一侧似乎有人下了车,因车身阻挡并不能看清那人面貌,待马车在酒楼小二接引下移开时,原先车上的人已经进了客栈。
“不是,我怀疑他的师门。”雍黎慢慢往桥下走,“当年那位雍家的瑶珠师承何人,连我祖父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能培养出我这位精才绝艳的四叔,他的师门又怎会如众人所知的名不见经传?”
连亦默了默,这事不在她职司之内,也不是她能多问的,她紧跟了上去,“驿馆那边车马已经安排好了,殿下是在此歇息一晚上路,还是即刻就走?”
“在这里停一晚吧。”雍黎停住脚步,指指对面,吩咐,“就安排刚才那个客栈。”
连亦很快就照雍黎的意思安排好,当晚简单地用了晚膳,雍黎如寻常一般早早关了房门在屋子里看书。
直到三更鼓起,客栈廊上的灯都已经熄了,雍黎也吹灭屋子里的灯,她透过门缝看到整个三层只余对面那间屋子仍有细微明灭的灯火。
合上门,雍黎微微沉思片刻,随即走到对着后街而开的那扇窗前,她打开窗户朝外面做了个轻微的手势,立刻就有隐于暗处的隐卫闪掠进来,恭敬半跪于雍黎面前听候吩咐。
雍黎指指楼顶,那隐卫迟疑片刻,随即恭顺起身,甚为守礼地揽住雍黎腰身,从窗户掠出,借着外面的一株老槐树使力上了屋顶,准确地找到对面那间屋子的方位,才小心地将雍黎放下,自己退隐在暗处,等着雍黎传唤。
深秋的夜晚凉意逼人,客栈的屋瓦上结了清露,雍黎小心地选了一处略微平坦的地方,毫不在意地盘腿坐下。
这家客栈隔音的效果不错,相邻的两间屋子之间几乎听不到对方的声音,而屋顶的青瓦却寻常,所以雍黎才另辟蹊径到上面来。她微微凝神,果然听到下面有轻微的对答声传出。
两个声音,为主那人声音沉凝微带着黯哑,从容中显然带着几分迫人的威视。
“……他在陈国?”
“是,长楚那边传来的消息……,不会有误。”
那人似乎哂笑一声,“我这个师弟……,素来惯会做这等掩人耳目的事,他虽说是去了陈国,但十之**还在上璋……上璋这边可按我的意思安排了?。”
“是,主子回去三五个月这里绝对不会出乱子。”
“……上璋这边是我的第一步棋啊,我已经下近十多年,如何能允许一丝突变?如非长楚那边……,我不会这么急地回去……”那人停了停,又道,“谢岑那边我是暂时理会不到了,他若始终是这般清淡无欲的态度,我倒不介意与他无尤。不过……,我有感觉,他会……”
他最后一句声音微微低沉了下去,雍黎没有听得清,她伸手划了划被风吹散的鬓发,眼中晦暗不定。
“……我是真没想到,玄绂的那个女儿……,真的是大才,比之她亦不逊色,若这位宣阳公主安心于朝堂,恐怕我所做之事会困难许多。”
玄绂,是先华阳长公主的字。
雍黎听他这句话倒怔了怔,她没想到自己这几年隐于封地,刻意的低调竟还是入了他人的眼;她更加没想到母亲竟与这个人也有渊源,能使他以表字相称。
“听闻这位宣阳公主这几日也已经返京,属下已经派人密切关注了,主子若有何吩咐,属下可去安排。”
“不必……,她回京是与沈慕谈割让赔款之事,我倒想看看……。”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忽地冲外面厉喝一声,“谁!”
雍黎神色不变,给了藏于不远处的隐卫一个稍安勿躁的暗示,依旧坐在当地分毫未动。
她虽不擅武功,但也学了些吐纳之法,加之她素来气息较弱,若非内功高绝之人轻易也不会发现她的存在。她想的是,恐怕有人如他们一般,也瞄准了这一行人。
果不其然,如雍黎所猜测的,下面门窗开合之后,随即是踏踏几人的脚步声,然后一阵喧闹,待喧闹过去之后便是那人属下厉声喝问的声音和客栈掌柜赔礼的声音。
“是我们的不是,疏漏了这些宵小进来,在下已经派人去报官了,必然给各位一个交代,还请宽恕则个,宽恕则个……”
掌柜的赔笑的声音方落,便听到一声怒骂,“你这个混蛋,不择手段灭绝人性,终有一日,天也不容!”
被制的那人声音高亢尖锐,仿佛是女子的声音,不过那声音听来着实怪异,仿佛被捏了嗓子的鹅,随着她怨毒的诅咒言辞,愈发衬出几分让人毛骨悚然的阴冷出来。
下面似乎静了静,然后雍黎听到那男人对掌柜道,“她与我有几分旧怨,一直尾随我而行,不关掌柜的事,掌柜的若无其他事,这人就交给我处置,如何?”
掌柜的自然满口答应着离开,片刻之后重归宁静。
“如何?”他看着对面女子掩在发间一直蔓延到脖颈以下的疤痕,那般狰狞的疤痕毁了这个女子所有的青春与荣光,他冷凝的目光里隐有些疼惜,而语气却一贯冰冷,“这是第三次,你以为若我想杀你,你还能活到现在?”
那女子抬起头来,覆了半边脸的疤痕丝毫不掩她眸光的清冽,那清冽中哀痛死灰之色尽显,她看着那人,唇齿间一字字刻出刀锋般的怨毒,“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