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长溪不是想折辱或者折腾卫良。
她只是认为, 不破不立。
卫良禁锢在他自己创造的枷锁中,她可以无限模糊那道界限,却始终无法撼动它。
除非卫良亲自动手。
就像那个夜晚, 她曾说要找别人, 于是愤怒与嫉妒超越理智, 亲自碾碎他定下的一切规则。他靠近她,触碰她,拥有她。
想当初回宫时,碰到袖口他都要避开, 现在却……越长溪不动声色地揉揉腰, 她想,不逼一把, 谁都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
申帝略一思忖,很快应下,“甚好,宝宁的婚事有厂臣在, 朕十分放心。”
廊下阴影里, 卫良的手攥紧又松开, 下颚绷紧, 眼底一瞬间浮现出挣扎与苦楚。
他缓缓走出来,走得极慢, 似乎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是。”他重重跪地, 叩首应道。
*
宴会结束,申帝让卫良去找越长溪,他似乎喝多了,威严锐利的眼神有些混沌, 凝出一点慈爱与温和,“宝宁主意多,听听她怎么说。况且,朕答应过孝静,宝宁的夫婿,她自己做主。”
大申民风较为开放,但儿女婚事仍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是皇族,女子大多承担联姻的使命。申帝允许越长溪自己决定婚事,已经是无上荣宠。
皇后还未走远,听见这番话,脚步一顿。
昨日,她提起越依依的婚事,申帝还一脸淡漠,“你拿主意就好。”
皇后当时告诉自己,陛下是一国之君,自然没精力在乎小女儿家的婚事,自己该体谅。可眼前这一幕,明明白白告诉自己,她的体谅只是笑话。申帝哪是不在乎,他在乎得很,他只是不在乎她许安流的女儿!
皇后心里骤然一痛,孝静孝静孝静……陛下,您的眼里真的只有她么,臣妾就在这里啊,臣妾也是您的妻子啊!
刚入宫时,她未尝不想做个好妻子,可陛下眼中只有孝静皇后,她日复一日看着自己的夫君宠爱别的女人,她怎能不恨、怎能不妒、怎能容忍那个人的存在……
她已经犯过错,不在乎错上加错,她还有女儿儿子,总该为他们着想。
皇后用力闭了闭眼,死死握住露容的手,好像需要无数支撑,才能说完接下来的话。
她低低道,“去回禀父亲,他要做的事,本宫答应了。”
御花园中冷风穿过,仿佛冬日不甘离开,用尽最后一点余威。
寒风吹过皇后单薄的身躯,她只觉得从心到手都是冷的。这一刻,好像一辈子的渴望与爱意,都在瞬间消散;又或者,早在三年前,申帝与她离心、坤宁宫几乎变成冷宫时,就已经散了,只是她还装作不知罢了。
……
帝后离开,宫妃们也结伴离去,御花园内一片狼藉。越长溪还没走,她坐在凉亭角落,缩在披风里,额头抵在凉亭的柱子上,呼吸均匀,好像睡着了。
卫良在远处凝望她许久,久到他压下所有不该有的情绪,黑眸沉寂,才缓缓走来,跪在她身前,“公主。”
听见声音,越长溪顿时警惕睁眼,发现是卫良,又很快放松,懒洋洋靠在柱子上,眼睛半睁半闭,习惯性张开双臂,“走吧。”
卫良洁癖严重,每次做完,都要给她洗澡换衣服换被子。有时候做到大半夜,她困得不行,索性眼睛一闭,她睡她的,任由对方动作。所以她习惯性张开手,让对方抱她去沐浴。
斗篷宽大,公主只露出小半张脸,红润白皙。她微微仰着头,嘴巴不自觉嘟起,似乎不满他的打扰,却依然信任又依赖地伸出手。
卫良一顿,胸腔莫名阵痛,好像烈酒在体内沸腾燃烧,他借着身形遮掩她的动作,视线微偏,看向前面的桌子,桌上两壶酒,如今都歪七扭八倒着,显然全空了。
他指节蜷了蜷,压抑住拥抱她的冲动,“公主,您醉了。”
越长溪的确有些醉,她刚刚做了坏事,特别兴奋!忍不住多喝几杯,但她酒量很好,宫里的酒度数又低,眯了一会已经清醒。
很快,她反应过来,这不是卫良的房间,而是御花园。顺势改变动作,揉揉眼睛,“我没醉,只是酒后犯困,半枝已经去安排暖轿了。”
她确实没醉,但喝醉的人也说自己没醉,卫良一时分不清,又或者,他太贪恋她此刻的依赖,根本不想分清,眼神微暗,转身弯下腰,“公主,臣背您离开。”
眼前是卫良宽阔劲瘦的背,很靠谱的样子,越长溪却有点迟疑。
如果让卫良背,宫人肯定知道她喝醉了,略有丢人;但不用卫良背,她要穿着绣鞋走很远……两者对比,她几乎毫不犹豫选择前者,从椅子上跳到卫良背上。
“那你背我。”
半枝带着轿子回来时,正好看见这一幕。
公主趴在卫良背上,双脚小幅度晃动,睁大眼睛看向远处的御园,眼中水光淋漓,像日光下的湖泊,温和又宁静。
公主似乎看到什么,眉眼弯弯,伸手指给卫良看。卫良没有抬头,而是先扶住她马上要跌落的身体,动作小心翼翼,轻柔地像触碰一枝刚刚绽放的花朵。
两人没有任何不合规矩的行为,但他们之间的氛围,莫名和谐,绝对不是臣子与公主正常的样子。
半枝脚步一顿,想起公主最近异常的行为,骤然一僵,仿佛明白什么,惊愕地瞪大眼睛。
她立马提起裙摆,想要上前。庆吉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拦住她的去路,笑嘻嘻开口,“半枝姐姐。”
“有事么?”半枝着急离开,没心情应付对方。但庆吉脚步一转,正好挡住她的视线。半枝向右迈开一步,不知怎么,庆吉又正好挡住她。
次数多了,半枝也明白过来,对方在故意阻拦自己。她看着远处两人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嬉皮笑脸的庆吉,顿时想通。
她脸色沉沉,“你在做什么?你又知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半枝太着急离开,不小心踩在石子上,脚下一滑,马上要跌倒,庆吉扶住她,手指铁一般扣住她的手臂。
他脸上的嬉笑褪去,认真又诚恳,“他们自己知道,就够了。”
……
“那是鹰么?”越长溪指着天空问。
因为好奇,她的身体努力向前倾,好像这样做,就能看清楚一点。
天真又孩子气。
背上的人一点都不老实,一会看花,一会看树,扭来扭来,几次要掉下来。卫良也不恼,任凭她胡闹,只在公主快要跌落时,才近乎纵容地弯腰,将她扶正,淡淡道,“小心一点。”
这次也一样,他双手用力托起公主,确保她不会摔下来,才抬头看天。长鹰当空,盘旋而上,它似乎刚刚起飞,所以飞的不高,卫良眯眼,那个方向……好像是坤宁宫。
久久没有等来回答,越长溪有点无聊,恰好酒劲上来,她不再折腾,乖乖趴在卫良身上。卫良的背很宽也很稳,有种莫名的安全感。不多时,困意上涌,她的呼吸逐渐均匀。
三月还很凉,在外面睡觉会着凉。卫良晃动手臂,声音低沉,近乎温柔,“公主,醒醒。”
“嗯~”越长溪不满地哼唧,尾音拉长,几乎话音刚落,就又睡过去。
卫良无声叹息。
他似乎无法拒绝公主,从很多年前,他们还在坤宁宫时,他就不能拒绝她。如今也一样,哪怕……她提出的要求让他绝望窒息。
卫良学着公主的样子,抬头看天,白云飞鸟匆匆略过,留不下任何痕迹。
许久后,他开口,声音如常,“公主,您对驸马,有什么要求?”
说起这个,她可不困了!
越长溪立马清醒,抬头道,“本宫只有一个要求。”
两人距离太近,她的声音贴着耳畔,让人恍惚生出他们亲密无间的错觉。可是,他们此时谈论的,却是她要嫁给谁。
卫良垂眸,低低询问,“是什么?”
越长溪感受到卫良骤然僵硬的脊背,几不可闻笑了一声,她两手抱住对方的脖子,不答反问,“卫良,你知道我缺少什么嘛?”
“臣不知。”卫良摇头。
他从不知道她缺少什么,所以,也一直留不住她。
宫道寂静,两侧是高高的红墙,一眼看不到尽头。
曾经,越长溪很怕这样的路,得知孝静皇后死时,她走过这样的宫道;前往坤宁宫时,她走过这样的宫道。
对于她来说,宫道往往是噩梦的开端。
但此刻,她的内心很平静,她看见红色宫墙上鸟雀停落,她看见石砖缝隙中小草努力抽出嫩芽,她看见蓝天与白云,看见春日的生机。
并不是几年过去,宫里的风景变了,而是人变了。她不再踽踽独行,不用注意脚下泥泞,自然能看见光亮与远方。
她偏头注视着卫良,“论身份,本宫是公主,天下男子皆不如我;论才识,本宫琴画一绝,不说无出其右,至少也是个中翘楚;更别说钱财、姿色,我什么都不缺,只想要一件东西。”
“是什么。”卫良哑声问,他本能感到紧张,不知因为她直白的目光,还是接下来的话。
这些话,越长溪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或许是觉得紧张,她把头埋在卫良肩上。
“我出生便是最尊贵的宝宁公主,后来年幼失恃,宠爱不再,又变成地里的野草。从低谷到顶峰,来来往往。这一路,我遇见很多人,她们也曾对我好,也曾爱过我,但无一例外,她们都很快离开。”
“我一度以为,爱是不存在的。但后来我想,爱存在,但是唯一的爱不存在,永远的爱也不存在。”
比如孝静皇后,爱她但更爱申帝;比如贤妃,爱她但更爱家人。甚至比如乌草、东厂的锦衣卫,他们都曾爱过她,只是太短暂,如流星划过。
“所以,”越长溪道,“我的驸马,只有一个要求,我要他爱我,比世上任何人都爱我、只爱我、永远爱我。”
她用力扣住卫良的肩膀,像溺水之人抓住绳索,“卫良,你明白么?”
她的声音透过衣服传过来,闷闷的。明明没有哭,卫良却感觉,有什么东西穿透皮肉、击碎骨骼,狠狠砸在他心上。
他竟不知,他的公主,一直这样难过。
这个瞬间,什么嫉妒、什么痛苦,卫良统统遗忘,他只记得,他的公主很疼。
卫良垂眸,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他用力攥紧手,声音沙哑,“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他一字一顿开口,像是安慰,又像是某种承诺,“臣赴汤蹈火,也会如您所愿……找到那个人。”
越长溪一梗,差点气笑了。
气氛再好,也特么被这个傻子气死了。她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还没听懂?
赴汤蹈火找你大爷啊!这种理解水平,当什么司礼监掌印,找个厂子上班吧!
唉……自己挑的男朋友,要不还是抢救一下?
越长溪试图提示地更明显一点,“所以,任何人都可以,贩夫走卒、商贾乞丐……本宫不在乎他的身份,只要他能做到,他就是本宫的驸马。”
她抬头,静静看着卫良,“卫厂公,你听懂了么?”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永和宫,卫良把她放在床上,虔诚而珍重地跪在她面前,无视深入骨髓的痛楚,他仰望她,让她看见眼底的决然,“臣明白。”
越长溪一甩袖子,遮住卫良的脸,“……”呵呵,没救了,毁灭吧。
作者有话要说: 越长溪:装不懂是吧,明天我按头让你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