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后第三十四天,准确来说,现在刚好是凌晨,两个沉甸甸的身影,在漫漫黄沙地里摸爬滚打,今天的风很小,环境很清晰,等天亮后会是个好天气。
从昨日到刚才,白金一共休息了三个小时,脑子里全是灭尽龙的身影,以及自己游荡在沙漠深处走不出去的画面,根本睡不好。
他们必须面对最困难的情况。
在离开矿场之前,猎人还可以剖取仙人掌的瓤来获取水分,但现在放眼望去,除了黄沙,就只剩下满地打滚的干草和夜行性昆虫挖掘的小坑洞。
白金很快陷入了脱水,脑袋沉得像铁一样,身体也因为乏力而摇摇晃晃。
在休息之前,河田将随身携带的一块干燥的布料放在一枚已经喝光的恢复剂的瓶口上,用沙子将底部掩埋住,形成一个固定的济水口。
幸运的话,空气中的水分会粘在布料上,再顺着瓶口流进瓶底。
他的做法很正确,只可惜猎人不可能再拿出更多的瓶子和碎布来汲取水分了,沙漠里没有能够制作恢复剂的特效药草,也没有苦虫等一系列必要的入药物,这里的一切都是有限的。
白金在干冷中醒来,河田就坐在他身边,没有睡。他失去的不仅仅是痛觉,似乎连最生物最基本的感知能力也淡化了——他感觉不到太多的疲倦,在身体机能完全停止运作之前……
瓶子里丝毫没有一滴水,那块碎布依然干燥,没有任何水分残留。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是不可能会有什么效果的。
河田见白金醒了,于是伸手将他从沙坑里扶起来,他感觉到白金很疲惫,而且越来越虚弱,高度紧张导致的彻夜不眠虽然不会对自己造成太大的影响,却会毁了白金的身体。
他们必须继续走下去,在白金彻底完蛋之前,他们要找到一处可以休息而且有水源的地方。
夜晚行路是非常危险的,对于沙漠而言更是如此。
在沙漠中四处可见大小不等的沙石,沙石的比热容比空气更小,升温快,但降温也快。白天的沙石会超过一半空气温度,达到三十摄氏度甚至三十五摄氏度,而到了夜晚,沙石会将吸收到的热量释放到空气中,造成气温骤降。
此时的气温已经接近零摄氏度。
即便穿着猎具,白金的脚踩在沙砾上仍然如同踩中了碎冰块,他从没有想过这些沙子会变得如此坚硬。
“坚持住,猎人。”
河田走在前面,他没有穿靴子,赤脚走在沙地上,白金不敢想象有感觉的河田还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自己真的快要不行了。
一直走……一直走……
走到日月更替,走到万物变迁。白金的眼中出现了交替的风云,脚下的沙砾开始向着天空涌动,眼前河田的背影已经越来越模糊了,他分不清走在自己前头的究竟是河田本人,还是河田的影子。
那里漆黑一片,自己仿佛是跟着星辰在移动,周围越来越安静,率先离开的是河田的脚步声,然后是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最后是心跳声。
他的双脚抬得好慢,每一步仿佛都要下定必死的决心,河田扭头等待着,他不可能帮得了他,他看得太多了,他清楚的知道白金已经提前进入了“极端环境”,虽然他的身体还在依照本能行走,但意识已经消失了。
不知道为什么,河田并不希望白金在这里倒下去。
“你要放弃吗?猎人。”
白金没有回答,他不可能回答,只能径直越过河田,继续向着漫无目的的远方走去。
“你还能走多久……”
河田赶紧跟上去,只能尽力配合白金的脚步,他的影子和白金的影子重叠在一起,看上起就像是一个人。
黎明将至。
在脑海中走过不知多少个岁月以后,白金的意识慢慢的回到了身体里,他的皮肤已经变得惨白,甲胄上挂着些许白霜,他就像一具行走的尸体,但河田知道他还活着。
白金的眼前出现了一束光,一束很淡的光,在远边的沙丘上不断扩大,直到照亮整片天空。万事万物归于沉寂,河田也不例外,他将手臂放在白金的肩膀上,没有体温,冰冰凉凉的钢铁与链甲衫下,白金的身体变成了一块冰。
两人身后的脚印蔓延了一路,他们究竟走了多远?没有人知道,就连河田本人也不大清楚。然而此时此刻,河田感受着白金一息尚存的生命气息,他知道一条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和田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绿油油的风景。
它们毫无征兆的出现在河田的眼睛里,就像是被人捏住了心脏,河田浑身的血液刹那间沸腾了。
[绿洲]
河田将白金的身体放在地上,然后将周围的沙砾覆盖在他胸前,就像是稻草一样,此时的温度还来不及上升,地面上的沙子还处于冰冷的状态,短时间内不用担心白金会被灼烈的早晨烤至焦熟。
但是自己也没有剩下太多的时间,用沙子包裹身体只能暂时保存白金的体温,如果不能及时让他恢复过来,白金仍然会死。
[必须抓紧时间]
河田从来没有像这样奔跑过,从前的他无论在面对怎样的威胁的时候,都显得从容不迫,因为没有痛觉,河田的感情正在一点一滴的流逝,因为感知迟钝,河田已经许久没有尝受疲倦的滋味。
他总是日夜奔忙,看着脚下的土地斗转星移,自己永远像一尊标杆伫立在沙漠某一处,只有在村里的老人百般要求下才会去睡觉,尽管他认为自己并不需要。
但现在,这种心跳,这种感觉,河田从未有过,他难以置信自己对这个男人产生了感情,对一个外乡人,对一个曾经辜负自己,对自己的理想背道而驰的猎人——他们才刚刚认识而已。
他不希望白金死去。
至少现在不想。
那片绿影并没有像河田期望的那样向着自己接近,也没有消失不见,它就在那里,在河田永远触及不到的地方等着他,然而不管河田怎么奔跑,跑到满头大汗,跑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跟不上精神,他的脚步不受控制的停下,只能蹲伏在原地大喘粗气。他不累,却再也跑不动了。
直到这时,河田才明白,自己所追逐的绿洲只不过是幻影,自己被感情所左右,居然连这种程度的把戏都没能看出来。
等待着河田的只有热浪与黄沙,而那遥不可及的绿影,也在一身风的背后慢慢消失了。
[海市蜃楼]
河田了解其中的本质,很简单的光学现象,却能骗过大多数人的眼睛。当沙地表面热空气上升,使得光线发生折射作用时,就会产生海市蜃楼。当这一现象发生时,天然特征都会变得模糊不清,同时也会使生物的视觉产生细微的偏差,形成“纹理”,事实上,真正的绿洲并不知道在哪里,也许就在附近,也许还在很远的地方。
“所以我才讨厌自然啊……”
[白金]
能够产生海市蜃楼,说明地表的温度正在迅速抬升,上层空气中的热量比下层的还要高,一旦发生沉淀,沙砾的温度就会变得令常人难以忍受。
[白金的身体还包裹在沙地里]
河田扭头往相反的方向跑去,他的气息很重,已经完全丧失条理了,但他顾不得这么多。
此时的风已经随着太阳开始剧烈起来,白金的身体几乎快要被沙砾所掩埋,索性河田及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但那又怎么样呢?
河田救不了他,没有水就办不到。
白金的体温已经有了一切回溯,但仍旧昏迷不醒,他的心跳更弱了,身体软弱得形同白纸。
河田抚摸着白金的脸庞,这个男人比村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漂亮,他的身体同自己一般健硕,甚至比村道还要完美……
自己一开始决定帮助他的理由?不知道,也许从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起,自己就已经被他吸引了吧。
河田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没有白金的味道。
“好吧……”
河田抽出自己屁股后边的环形剖刀,用它割开自己的手腕,然后打开白金的嘴,让血流进白金的嘴里……
……
等到奥鑫三人从帐篷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对于他们而言,这一夜过得并不漫长,至少自己没有浪费时间在多余的事情上,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你们查到了什么?”
“说真的,我很不习惯大半夜的起来翻人家东西……但至少还是有收获的。”
莫尔抹了抹鼻子。
“从那些书里的内容看来,这个部族比我们想象的要开放,很显然,那老头瞒着他们的族长跟外边的商队有交易,可能是为了保证村落的需要,毕竟一个人的力量太有限了。”
“没有找到标记点吗?”
“没有,他们跟我们的目标没有关系。”
“嗯……意料之中。”
奥鑫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莫尔在这时拽住了他的肩膀。
“所以,趁我们调查帐篷里的那些典籍的时候,你有什么收获吗?”
“我和长老达成了一项交易。”
“什么交易?”
“没什么好提的,不过我们恐怕得放弃那个叫河田的家伙了,他不属于我们,暂时还不是。”
正当三人准备离开的时候,他们看到一开始在村口解剖尸体的小子,那个叫村道的男人,端着一碗清水走进了一处帐篷里。
他打扮得很艳,完全不像昨天浑身带血的模样,头上居然还别着一株沙漠里特有的花卉,这着实令人有些好奇。
“他……化了妆?”
“简直不像个男人……”
奥鑫看了看帐篷,这里的外置乃至布料都与长老的帐篷不一样。
看来这里是族长的房间。
“老头说河田预计今天就会回来。”
“那小子穿成这样进族长的房间干嘛?”
奥鑫咽了一口唾沫,他的脑海里已经有了答案,但并没有多说,而是转身向着村落外围走去。
“别人家的事情少管,我们还是多担心一下自己吧。”
……
惨白的光,将白金从热沙中唤醒,燥热的空气与三三两两从天空中飞过的丧鸟,让他记起自己还在沙漠里。
“头好痛。”
白金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胳膊软弱无力,但精神已经恢复了,干渴的感觉也有所减缓,看来自己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河田?”
刺眼的阳光下,河田正对着自己安静的坐着,他背对着阳光,使得银色的霞与金色的影勾勒出他壮硕的肌肉。
河田的皮肤褪去了些许血色,手腕处非常明显的伤口,已经用细线缝合起来了,这是部族中经常使用的包扎技巧,对于细小的伤口或流血不止的情况很有用,但河田并不知道对于动脉会不会同样凑效。
“你……做了什么?”
白金感觉到自己的嘴角有异样,伸手抹去嘴唇上的块状物,发现那是一块凝固的血浆,白金这才醒悟过来自己的嘴里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你醒了啊……”
河田向白金招了招手。
“放心,我自有分寸。陪我坐一会儿吧,一时半会我还走不了。”
白金靠了过去,河田的手指从背后攀上白金的背脊,但最终也没有放在白金的肩膀上。
“你不怕死吗?”
“为什么要怕……”
“你感觉不到痛吧,那很危险不是吗?你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河田笑了,他已经给出了答案。
“你的家人呢?”
“什么家人?”
“你的部族,你说过你拥有一整个村落,难道你没有妻子或是儿女什么的吗?”
白金仔细打量了河田一番。
“你看上去比我大很多。”
“我比你大不了多少。”
河田又从兜里掏出一块甘草嚼上。
“只是这里的风沙,让我看看上去老练了许多,我从来不后悔回到这里,但这里的确无时无刻不在摧毁我的身体。有时候我也会想,是不是留下种子会比较好,但是……”
“但是什么?”
河田看了看白金的脸,尽管满是血迹,但在河田眼中就是一尘不染。
“我有村道就够了……”
“什么?”
“没事,别放在心上。”
河田扭过头去,看着眼前一片荒芜的沙漠,脸上居然泛起了久违的红晕。
“我们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