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卿年纪约摸在四五十岁的样子,但因为练习舞蹈的关系,总是腰背挺直,姿态十分优雅。红妃偷看了她一眼,觉得如果在现代,她应该就是那种会被网友说是‘时间沉淀的美人’的那种人。
青春不再了,但依旧美的很有味道。
不过,这种美在此时却是很没有市场的,大家都喜欢年轻的身体和脸庞...都说亚洲人热爱‘白幼瘦’,其实在现代社会里,随着审美越来越多样,程度是有所减轻的,放在古代才知道大众对‘白幼瘦’有多偏爱!
就在红妃观察陈玉卿时,陈玉卿其实也在观察撷芳园送来的四个小娘子。一眼扫过去,倒也没多说什么,毕竟只是几个小孩子而已,要说什么成色,且还说不准呢!此时只不过是心里留个影子,今后多关照些。
师小怜这时也拿出了前辈样子,今日她在场,甄金莲这个‘妹妹’自然不用说话,她便代表撷芳园笑着道:“总得姐姐您多费心...”
一边说着,送上了一些礼物。
陈玉卿‘嗯’了一声,说了几句闲话,然后就领着红妃几个小姑娘走了,接下来就不是‘家长’需要在的场合了。
新竹学舍之中,有数个院子,房间更是多不胜数。眼看着人已经齐了,算上红妃这几个,总共十五个女童,陈玉卿都领着往主院去。主院那边有许多屋子,内里有点儿像红妃上辈子见过的和式房间——这也不奇怪,所谓的‘和风’,其实很多地方追根溯源都是唐宋遗留,而如今这个‘周朝’,很多风尚都近似宋代。
瓦房大屋内有幽深的走廊,走廊两边的房间用格子门(与其说是门,其实更像是墙)分割。这些格子门倒不是推拉的,但和和室里的障子门一样都是可以拆卸的...这在五代至宋时都还挺常见的,还衍生出了用‘合页’固定的版本,这样就省去了季节变幻时拆墙的麻烦。
陈玉卿带着十几个‘小萝卜头’走进了房间中的一个。
这是一个朝内院开了门的房间,还可以看到中间的小庭院。小庭院显然有专门的人打理,在这初春之时也很好看,丝毫没有‘尴尬期’的样子。
仆人在房间里摆了两列蒲团(此时桌椅等高家具已经逐渐普及,但依旧处于家具历史的转折期,垂足坐与正坐并存,一个家里有的房间放椅子,有的地方放坐席都很常见),十几个女童都乖乖寻了个位置坐好。
陈玉卿丝毫不意外这些小娘子已经受过一些教导,表现出听话有礼的样子。
陈玉卿在上首位置坐下,扫了一眼这些看似明白自己未来,实则还十分懵懂的女童,轻轻一笑:“天底下贵贱不同、男女有别!男尊女卑之外,女子又被分为了贵、良、贱,身为女乐,我等自然是‘贱流’!”
这是新竹学舍中的善才为学童上的第一课,其实有些学童年纪还小,这些话根本听不懂。但不妨碍像是传承一样,曾经是女乐的善才们分享自己的人生经验。现在或许还不懂,但这会像一粒种子,在多年后破土而出。
“然而,身为下贱,却得心比天高!这便是女乐,是我等与一般贱籍女子的不同!”陈玉卿曾经也是红极一时的官伎,对此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一个女子的价值是由他人决定的,也是由自己决定的。只有将自己当作是‘价值连城’,才真的有可能在未来千金不换!若真的以为自己是用金钱就可以被随意对待的——这样的官伎其实是更多,而作为过来人,都知道那样的官伎是成不了气候的!
“在学舍之中修炼,表面看似修炼的是‘艺’,实则是在修炼一身傲骨!不然,心比天高也只是傲气——而傲气何等虚弱,支撑起来的人生只能命比纸薄!”陈玉卿依旧是在笑着,她的目光之中有了一丝渺远,仿佛是在回忆她远去的年少时光。
“...若要人贵,非得自贵,只要能够如此,尔等就能知晓,哪怕是贵籍女子,也远远比不上我们!”这话只看表面意思,似乎有些酸,但见到陈玉卿身上那种自信与坚韧就能明白,这绝不是她在说大话。
“贵籍女子拥有什么?贤妻良母的人生?只属于自己的丈夫,自己也能够只属于一个男子?汰侈优裕的生活?...若是你们能够顺利成为女乐,这些你们也会拥有、不、你们还会拥有贵籍女子也不会有的东西。”
“自由。”
陈玉卿确定这些小学童们还不会理解‘自由’的可贵,甚至不知道自由是什么。真要说的话,其实很多已经成为官伎多年的女子也没有理解这一点,但‘自由’又是确确实实可贵的!
那些贵籍女子都能配个有身份的郎君,而且有资格娶贵女的男子总比贵女们多的多,她们有的是挑选余地,不用对未来富贵闲人的生活有丝毫的怀疑...但也就是如此了,她们就像是被豢养在华丽鸟笼里的金丝雀,其实根本没有选择余地。
她们受着贵女的教育,从小就在为成为一个贤妻良母做准备,学习的一切东西都是为了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并在之后要乖顺、贞洁、明礼、慈爱。至于说婚姻,看似他们选择余地极大,其实只是父母和未来的丈夫在自说自话。
这简直像是一件商品由一方转到另一方。
“男子以为我们是柔顺的,是卑贱的,是毫无自主的,是完全受他们支配的。”说到这里,陈玉卿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嘴角弯了弯,笑的有些玩味:“但那只是他们在一厢情愿罢了。”
“我们比贵女自由,甚至也比大多数男子自由!”
“只要足够聪明,在官伎的范围内,你们尽可以按自己想的生活。”
这当然不是欺骗,身为一名学童,只要顺利成为一名官伎,她们的生活确实可能如陈玉卿所说——她们名义上是为宫廷和开封府官场进献表演的女乐,至于来自男子的追求,其实可以不必理会!
之所以会有官伎馆对外面的男子开放,最大的原因其实是为了减轻财政负担,是朝廷‘节俭’的一项德政。同时,也是为官员们提供福利,为女乐们提供‘创收’的机会,年轻的时候多攒些钱,不至于老了穷困潦倒。
即使女乐们再低贱,本质上也是服务于宫廷和官府的人,她们的一切都得摆在台面上说。很多事在台面下可以乱来,而一旦放到台面上,就得遵守规矩!
所以,从一开始,官伎就拥有相当大的自主权...她们当然不会借着这样的自主权故意乱来,但用的好了,她们确实能够拥有这世间女子难得的‘自由’。
一般来说,她们靠着自己的才艺为生,为宫廷和官府提供宴会表演,平时还要去瓦子、酒库之类的地方展示才艺。至于说男人,她们可以挑选——对于女乐来说,不只是男子在挑选她们,也是她们在挑选男子。
除非是特殊情况,不然不会发生官伎馆逼迫官伎的事!
这是官伎馆一开始定下的规矩,最初还有人会觉得这样的规矩过于难为人,会导致官伎馆无人问津...但后来的发展推翻了这个想法。这大概就是根植于人性中的东西,人总是更依恋自己付出过巨大代价的。
越难得到的越喜欢。
男多女少的现实,让这世间男女温情其实是减少的。即使是能够一直租妻不断,甚至迎娶贵女的贵族男子,他们与‘妻子’也更多是在‘繁衍’,而没有多少感情的成分。所有人都被这男多女少的糟糕世界逼着往前赶,根本没有余地去想‘爱情’。
但‘爱情’始终是人类所依恋的,当女乐们的选择变得前所未有的自由时,那些男子们往往会相信他们可以在她们那里得到爱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想法正确,也不正确。
这还只是女乐们‘自由’的一个写照,事实上她们的自由是多方面的。
随着陈玉卿的娓娓道来,红妃大概也能想象这所谓的‘自由’是怎么回事。如果忽略自身作为‘商品’的本质,成为官伎的话,生活方式其实和后世的职场女性很像。都是靠能力谋生,可以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单身没有关系,交男朋友也自由......
虽然这只是外在的一样,究其本质算得上是南辕北辙(在场也只有红妃明白这种南辕北辙),但终究有一样的‘外在’。
不得不说,陈玉卿给她们上的这一课很有一些道理,即使那只是属于这个时代的道理,红妃一眼就可以看穿其中的‘诡辩’。但这些道理中,总有一点说服了现在的红妃——女乐不用去管外界对于贱籍女子的鄙夷,也不用去管那些对贱籍女子来说一重又一重的枷锁,她们自己可以把握自己的人生,又何须理会外界?
红妃知道自己的心是属于一个现代女孩的,如果能成为一名女乐,未来的生活也会接近一个现代女孩。
即使这其中多多少少带着自欺欺人的意味,但这就是她现在最好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