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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李贵妃却不怎么意外,依然姿态优雅的端着青瓷茶盅,轻轻吹着热气道:“弹劾你什么?”
冯保觑了李贵妃一眼,只见她脸上看不出表情,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心里头便有些发毛,回答便格外小心道:“都是些不实之词……”
李贵妃淡淡一笑,没有喝那杯茶,便搁下茶盅道:“实与不实,你先念给我和皇后听听,再下结论不迟。”
“……”听到李娘娘的话,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冯保还是愣住了。刹那间,不知多少屈辱、愤懑、不值、寒心之感涌上心头。凭心而论,这些年来,自己一直韬光养晦,对李贵妃母子的殷勤侍奉,早超过对皇后,甚至超过对先帝。可事到临头,这女人仍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硬是要他如此当众自我羞辱。
却又暗暗庆幸自己没有掉以轻心,看来以最坏的打算准备今日之役,实在是再正确不过了。
“怎么,不想念?”李贵妃的声音,仍然很柔和,但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她会不会凤颜震怒!
“老奴不敢……”冯保真想问问这女人,到底还有没有良心。但对方是未来太后,自己却只是个奴才,不得不强咽下愤懑,硬着头皮展开那些奏章,依次念将下来。
‘冯保平日贪残害人不法等事,万千难尽,姑从后论,今以其无君不道之甚者先言之……’
‘先帝久知冯保奸邪,不与掌印,保虽百计营求,终不能得……’
‘职等细访之,乃知冯保平日造进诲淫之器以荡圣心,私进邪燥之药以损圣体,先帝因以成疾,遂至弥留。此事无人不知,无人不痛恨者……’
‘保是何人,乃敢俨然立于其上,逼挟天子而共受文武百官之朝拜乎?此自古所无之事,虽王莽、曹操所未敢为者,而保乃为之,不轨之心岂不可见?’
西暖阁中再没有其他声息,只有冯保跪在地上,一句句的历数自己的罪状,偏生那些言官恨极了他,用词无比阴损,他每读一句,都有剜心裂肺之痛。早就满脸的泪水,可还要强撑着读下去。那种凄惨和悲怆,哪里还有大内总管的威风?让人不忍猝闻。
李贵妃却不喊停,逼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往下念,等到读完最后一道奏折,冯保终于忍不住瘫软在地,痛哭失声起来。
“大伴……”小皇帝‘恰好’提早下学,看到冯保那个凄惨模样,登时就慌了神,扑在他的身上跟着哭起来……他的生母严厉,父亲又不常见,是冯保这个大伴,一直在照顾他、陪伴他,哄他开心,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可以说,在小皇帝心里,这个太监就是他的亲人。
“皇上别这样……”冯保趴在地上,身子不敢动,却费力的回过头来,哭着劝朱翊钧道:“您是皇上,哪能为了个奴才哭成这样,不成体统啊……”
“……”这句话提醒了李贵妃,她赶紧对身边的女官道:“还不赶紧把皇上扶起来。”
“是……”女官赶紧去扶朱翊钧,小皇帝却死抱着冯保的胳膊不撒手,嚎啕大哭道:“我要大伴,你们不要杀他!”
“慢!”听了这句话,李贵妃让宫人住手,盯着儿子严厉道:“朱翊钧,谁告诉你你我要杀冯保的?!”
朱翊钧眨眨眼,他今日之所以提前回来,是有小太监通风报信,说娘娘要杀了冯公公,您快去救人吧,晚了就见不着他了。所以才匆匆由文华殿回来。但这孩子天性聪慧,又从五岁便开始读书,这在普遍忽视皇位继承人教育的本朝,绝对是个异数。所以虽然才年仅十岁,却已经知道什么话该谁,什么话不该说。于是便一脸天真道:“刚才听奏章上书说,要把大伴‘明刑正典’,难道不是要杀他么?”
“……”原来如此,李贵妃心下一松,正色对儿子道:“钧儿,你是乾纲独断的皇帝,岂能别人说什么就听什么?”
“那我要赦免大伴,也可以喽。”朱翊钧登时兴奋道。
“你是皇帝,当然你说了算。”李贵妃脸色柔和道:“先起来,去换身衣服,为娘要和冯公公说几句话。”
“保证不杀他?”朱翊钧还是不放心道。
“保证。”李贵妃点点头。
朱翊钧这才松口气,拍拍冯保的头道:“做了错事儿就得认错,我母后和母妃会饶了你的。”
冯保这个感动啊,那真是眼泪哗哗的,小祖宗,老奴真是没白疼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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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小皇帝一被领走,李贵妃的脸上就再也见不到笑意,只是淡淡道:“冯公公也别跪着了,坐下回话吧。”
李贵妃的声音冷冰冰的,冯保刚有了些热乎气儿的心里,又冰凉一片,畏畏缩缩的爬起来,拿四分之一的屁股贴在凳子上,脑袋抬都不敢抬。
看着他霜打茄子似的的样子,李贵妃心里舒服多了。一想到先帝驾崩前后,自己的气势完全被这奴才压住,几乎让他牵着鼻子走,李贵妃就浑身不舒服。早就该这样收拾收拾他,让他知道自己不过是皇家的一条狗了。
“哀家问你,他们弹劾的这写事情,是不是真的?”
“回娘娘,断无此事。”冯保是有备而来,自然一口咬定道:“那些言官不过是高拱养的狗。前日他们公然于内阁集会,接受了高拱的命令,昨天就纷纷上本弹劾我。”冯保愤懑道:“前些日子高拱上《陈五事疏》,抢夺司礼监的权力。娘娘希望宫府和睦,让我交出权力。老奴当时虽然没说,但早就预料到今天了,他这是一环扣一环的杀招,先夺去司礼监的权力,让我无力自保,再痛打落水狗,把老奴这条皇上和娘娘的忠狗打死了,把皇上和娘娘彻底孤立起来,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这些个理儿,哀家都是知道的。”听了冯保的说辞,李贵妃不置可否道:“但一个巴掌拍不响,难道你就一点错端都没有?”李贵妃的目光落在程文的‘弹冯保十大不忠事疏’上,问道:“比方这上面说,你给先帝购献**与春药可否是真?你不是说,都是孟和干的么?”这是李贵妃最不能容忍的一条。如果是真的,那么冯保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别忘了,当初他是怎么说动她,下决心除掉孟和的。
李贵妃面无表情,问话的口气也透着冷淡,让冯保感到无边的压力,他却硬着脖子道:“娘娘,这些年您还看不出,老奴是个什么样的人吗?程文说得这件事,老奴问心无愧,但我今儿个就是冤死了,也绝不辩解一句!”
“这是为何?”李贵妃诧异道。
“因为先帝大行之日,朝廷早已诏告天下,先帝是因久病不治而龙驭宾天的。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先帝病死,这是正终。现在那些个言官却说他是因为吃了春药而死,先帝岂不是死于非命?天下岂不耻笑先帝是个色魔?千秋后代,昭昭史笔,又该如何评价先帝呢?”说着再次跪在地上,使劲磕头道:“老奴的清白何足挂齿?先帝的千秋英名才是大事。先帝尸骨未寒,那些言官为了整我,就用那么多的脏言秽语来泼污先帝!‘为尊者讳’,这是老奴个宦官都懂得道理,我就不信那些饱读圣贤书的外臣不懂!他们明知故犯,其心何在?这是何等的丧心病狂?”说完便痛彻心扉的哭起来。
冯保这番话,顿时把李贵妃说得变了脸色。她没有想到这弹章的背后,还隐藏着这么深的阴谋。设若先帝令名不保,那么后人该以何等样的眼光看她?她的皇帝儿子岂不成了色魔的后代?如此想来,李贵妃心中一阵阵后怕,对冯保的语气也不由从质询,变成了询问:“他们这么干,到底是为了什么?”
“老奴说过,他们是想通过打击老奴来抹黑先帝,让皇上和娘娘靠边站,从而达到独掌朝政目的!”冯保语重心长道。
“不可能吧……”李贵妃摇头道:“先帝是那样信任高拱。”
“先帝在时,自然是君臣相得,但那时高拱就仗着先帝敬他重他,大权独揽,排除异己,甚至连先帝也不放在眼里。”冯保放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第二个杀招:“现在先帝去了,他就更不会把今上放在眼里了,二十五皇上登极那天,您知道他回到值房后,对自己的门生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李贵妃的心里,说不出个什么滋味。
“他说,十岁的孩子,如何做皇帝!”
“什么!”李贵妃悚然变色,就连边上一直不发一言的陈皇后,都吓得一哆嗦,手里的佛珠掉在地上。
小皇帝换完了衣裳,刚磨蹭着进来,便听到这么一句话,登时吓得脸白如纸,钻进陈皇后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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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里针落可闻,足足有十几息的功夫,没有任何声响。
对于皇家来说,他们高高在上的地位,享有四海的富贵,生杀予夺的大权,都是来自于那个皇位,所以不管是谁,只要有人敢触碰这片逆鳞,都会立刻成为他们不共戴天的仇敌。
李贵妃一颗心砰砰乱跳,充满了惊恐……自己儿子才十岁,高拱则是三朝元老,先帝的老师,当然极有可能会不把这个十岁的天子放在眼里,但她还是不信高拱会做出什么事儿来:“他说这话什么意思?他已经是当朝首辅了,还想要什么?这朱家的天下,怎么也轮不着他当皇帝!”
“但天下姓朱的,并不只有皇上一人!”冯保恨恨道:“高拱是想迎里自己家乡的周王为天子,这件事他们准备分两步走。第一步,先以皇上年幼为由,请周王来京城入主宗人府;然后第二步,就是用宗人府的权力,寻趁皇上个错处,便取而代之。这样他高拱就有拥立之功,能得到世袭国公的爵位!”
周王是朱元璋第五子朱橚之后,世代封国就在开封,是朱家皇室里最有出息的一支,诗书传家,多有著述。到万历年,这已是一个三万二千人的大家族了,堪称各宗藩之中最兴旺发达的一支。
而‘宗人府’则是朱元璋设立的,可以对皇室宗族进行管辖,甚至有时堪称凌驾于皇权之上的独立机构。但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的宗人府,只是礼部所辖的一个机构,对满天下的藩王宗室仍有震慑力,但不可能管得了皇帝。当然,同样的位置不同人坐,效果是绝对不一样的。按辈分,周王是小皇帝的叔叔,若让他当上宗人府的宗正,皇帝八成要处处受制于他。
且不说日后废立之事,单单这样的局面,就已经足以使二位娘娘和小皇帝惶惶不安了。这样的话自己孤儿寡母的地位可怎么保?
孤儿寡母,势单力孤,对自己的权位最是敏感,这个谣造得可太毒了,李贵妃就是一个再冷静的女人也坐不住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
“你先下去吧……”原本以为是大臣和冯保的斗争,现在看来,他们的真正目标,却是自己母子。李贵妃心里乱极了,她需要时间来整理下思绪,商量下对策,便疲惫的挥挥手,让冯保先出去候着。
退出去的时候,冯保的心情放松了一半,他知道张居正的‘祸水东引’之计成功了,自己和高拱的对决,已经转化为李贵妃母子和高拱的对决。剩下的,就是再加把火,让她下定决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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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冯保下去,李贵妃看一眼陈皇后,和受惊小兽一般,依偎在她身边的小皇帝。只见他的眼里满是惊恐,显然是吓着了。
“姐姐,你说冯保的话,到底该不该信?”李贵妃问那一直不语的陈皇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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