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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食虽然恢复了供应,但老百姓的恐慌***,却没有减缓的迹象。因为每次的供应太少,不仅量少,卖粮的窗口也少,平均要排三天的队,才能买到大米。
弄得很多懒汉,干脆不买米了,都去灾民那里吃救济,虽然清汤寡水找不到米粒,但总能混个水饱,还是免费的不是?
而且运河码头的粮食供应,也是时断时续。府尊大人总是会找出各种理由停售,比如说庆祝嘉靖皇帝诞辰、庆祝嘉靖皇帝登基、庆祝大明建国、庆祝某场抗倭战斗的胜利,反正想出个点子就少卖几天。
这种拖拖拉拉、淋漓不尽的做法,更显得他是在欲盖弥彰,似乎想要掩盖事实的真相。
如此做法,自然让城中谣言漫天,有那不事劳作的闲汉,专门鼓噪官府缺粮说,就连酒馆戏楼中,都开始频繁上演‘檀道济唱筹量沙’的戏码,更加激得人心惶惶,对官府的外强中干深信不疑。
所以老百姓全家轮番上阵,夜以继日的排队购粮;还有些别有用心的大户,也派出所有的家丁、仆人参与进来。在这种疯狂的抢购下,即使每人每次只能购三斤,一天下来,还是要卖出五十万斤粮食。
如此恐怖的销量,让所有人都相信官府坚持不了多久了,苏州城断粮的日子,就在眼前了。因此由于粮船抵达,而跌落到六两的粮价,开始重新攀升,迅速回到八两的历史最高点,并轻松突破十两,每天打着滚的往上翻,到了五月份中旬,已经达到十六两,并且涨势强劲,丝毫没有放缓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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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种上涨,已经完全脱离了价值与价格的关联关系,变成一种疯狂的炒作,只是老百姓不懂。在这场疯狂的游戏中,他们就像暴怒大海上的一叶小舟,身不由己,随波逐流,被那些隐在幕后的炒手所利用着……
“这个月能涨到多少?”码头对面,一栋临街的三层酒楼上,一身白衣的陆绩站在窗前,注视着码头上乌压压的人头。
但那声音嘶哑难听,仿佛铁片摩擦一般,让人浑身汗毛直竖,显然不是水一样的陆子玉,能发出来的。
说话的是一个落在角落里,浑身笼罩在黑暗中的男子。
陆绩已经习惯了他的声音,没有丝毫不适道:“二十两应该没问题。”
“太慢了!”那黑影道:“拖得越久,对我们就越不利。”想一会儿,吩咐道:“徐家的银子先不要给了。”
“可是……”陆绩的声音柔和动听,竟是地地道道的女声:“按照约定,要一个月内付清的,现在还有不到十天。”
“顾不了那么多了。”黑影嘶声道:“先集中所有的银子,把这边打上去,等到把粮价和券价全部炒到二十五两,我们就把粮食出货,兑换成现银离场!”说着微微点头道:“二十五两,足够把徐家的窟窿补上了。”
“啊,不管那些苏州大户了吗?”陆绩低呼一声道,他们原先约定的是,价格不到三十两,谁也不准出货。
“通过这么长时间的较量。”黑影缓缓道:“你早该知道那沈默是个多聪明的人,如果时间久了,他有可能会耍出什么花样来,那样我们就麻烦了。”
“还是通知一下那些大户吧,”陆绩轻声道:“如果咱们先退了,他们就得全折在里头。”
“不要告诉他们,让他们继续托着吧,没有他们那些傻瓜,我们怎么把价格炒上去?”黑影桀桀道:“还想跟我分享苏州城,简直是白日做梦!”说着呲牙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道:“苏州城全是我的,没有任何人的份儿!”
“这么说,你决定改变计划了。”陆绩轻声问道。
“没有什么不能变的。”黑影道:“我问你,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阻止苏州开埠,将沈默赶下台,把苏州城握在手里。”陆绩轻声道。
“只要达成目的,管他走得那条路了。”黑影沙哑道:“我们把官府逼得山穷水尽是一条路,让苏州城陷入大乱又是一条路,现在前者的风险已经太大,所以我决定改走后者!”因为对方是自己的代言人,所以他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这也是我为什么只让你全力收粮,而让那些苏州大户只收购券的原因……”
“只要我们把囤在手中的粮食一抛出去,物价必然大幅回落。苏州城的老百姓,已经在高价中煎熬了四五个月,早就成了惊弓之鸟。虽然看到物价下跌,但肯定会害怕再次上涨,所以一定会把手里攒着的大量票券,拿去商铺要求兑换。”说着桀桀一笑道:“你不是已经调查过了么?苏州城的商铺这几个月都把资金抽调出起来,投机粮券去了么?他们哪里还有钱进货呢?一旦没法兑现,肯定会引起大规模的挤兑,到时候苏州城的店铺全得倒闭,老百姓也不会善罢甘休,打砸烧抢一样都不会少!咳咳……吕窦印可还在驿馆里等着呢!到时候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沈拙言!”他越说越激动,竟然兴奋的咳嗽连连。
陆绩面上闪过一丝关切,走过两步去,却被他恶狠狠的喝止道:“不要过来!”便拉风箱一般的喘息起来。
陆绩幽幽叹一口气道:“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的样子,何必还要避着我呢?”
“我什么样子?我很好!”黑影一下子变得怒气冲冲道:“不要拿出怜悯对我,我陆绩生而俯瞰终生,纵横天下无敌。只有我怜悯别人,没有别人怜悯我!”好么,他也叫陆绩。
那个站着的陆子玉,绝美的脸上闪过一丝伤痛,双目一阵氤氲,涩声道:“你本来就是最优秀的,最俊美的,谁都羡慕的陆家宠儿,所有人都只能仰望你……”
“知道就好!”坐着的陆绩哼一声道:“去吧。”
站着的陆绩幽幽一叹,点头道:“好吧。”便黯然退了出去。
他走出门去,便听到里面乒乒乓乓的摔东西声,陆子玉一下子变得软弱无力,靠在门边偷偷的饮泣起来,就像一朵雨中的水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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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码头的知府大船上。
沈默安静的坐在桌边,看着妻子持笔伏案计算。桌上的珐琅炉中,点着西洋舶来的迷迭香,据说可以提神清脑,加强记忆力,总之是可以帮助动脑的。
安静的等若菡算完,他才轻声问道:“怎么样,还能坚持几天?”说着递上手里的香茗。
“八天。”若菡接过茶盏,朝他甜甜一笑,而后正色道:“二十万石粮食,竟然连一个月都没支撑下去,对方的疯狂抢购,大大超乎我们的想象了。”
沈默问道:“现在手中有多少银子了?”
“一千三百万两,”若菡马上报出数字道:“全是出售粮券所得。”
“这么多了……”沈默微微皱眉道:“你原先说,他们最多能拿出两千万两,对不对?”
“差不多,”若菡颔首道:“考虑到他们还在粮食上投入了上千万两的银子,这个数应该是他们的极限了。”
“嗯……”沈默下意识的点点头,起身负手,眯着眼睛沉思起来。若菡也像他方才那样,没有再说话,静静的让他思考。
过了好一会儿,沈默才站住脚,长长呼出一口浊气道:“我觉着,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应该提前收网了。”
“不再等等了么?”若菡轻声道:“粮价明显还会涨,这个月底应该就能涨到二十两。”说着有些惋惜道:“而且我估计,他们八成会把粮价炒到二十五两以上,不然不足以填平被徐家坑得那一下。”不愧是久负盛名的商业天才,她竟然一下猜中了陆家的线。
她的思维是商业式的,而沈默却更多从政治的角度考虑问题。他轻声道:“我担心,如果再晚点,我们会没法收场。”说着为妻子轻声解释道:“你说过,粮价每上涨一两,到时候那些人就得多损失一百万两,即使现在收网,那些人也得损失上千万两,这下子已经够他们受得了。”便不无忧虑的摸着妻子光滑的脸蛋道:“如果再任由粮价上涨,我看他们全得破产,这并不符合我们的利益。”
归根结底,这个苏州城还是大户们的苏州城,如果把大户都消灭掉,还叫吗苏州城吗?沈默更担忧的是,如果自己赶紧杀绝,会引起江南士绅的震动,以致朝野的反感,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美好形象毁于一旦……
这件事到目前为止,他一直扮演苦情角色,江南士绅也好,朝中官员也罢,都对独力对抗海商集团的状元郎,充满了敬意,当然更多的是同情。尤其是那些科道言官,清流大臣们,都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初朱纨的影子,纷纷上书声援沈默,要求朝廷调集粮草,打击不法,帮他度过这个难关。
但九大家的势力岂容小觑?虽然他们一方,不能站出来明目张胆的攻击沈默,但终究是占据了上层建筑,压制住声援的声音,双方僵持起来,倒也分不出胜负。
只是做官做人,都讲究个分寸,倘若是过了,就会招人厌。辣手无情的名声,虽然听起来不算太差,但事是官场上的大忌讳。因为这个官场讲究的是宽仁,是花花轿子众人抬,若是老把人逼的没活路了,自己往往走着走着也就没了路。
这是沈默两世从政的经验,他愿意照此行事。
“你是当家的,当然听你的了。”若菡也不问沈默具体的原因,既然他说了要早些发动,那就早些发动吧,便微笑着依偎到他的怀里。
轻轻揽住妻子柔若无骨的肩头,沈默轻声吩咐道:“从明天起,你吩咐古润东他们,不要再磨磨蹭蹭了,偷偷加快出货的速度。我这就下令戚继光和王用汲,将咱们藏在太湖里的货,开始分批起运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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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运河码头虽然表面上仍是老样子,但购粮的百姓明显感觉到,卖粮的伙计们不再磨蹭,他们买到粮食的速度明显快多了,虽然不明就里,但显然是个好事儿。
当天下午,经过一天一夜的狂奔,铁柱终于抵达了苏州城西南百里外的太湖之滨,跳上东山码头的一艘快船,行出不到半个时辰,便抵达一座三峰相连的大岛。
这个景色秀丽的岛,名唤三山岛,原先是有人居住的,但自从闹倭寇后,便搬空回城了,按说应该是杳无人迹才对。
但铁柱的快船还没靠近小岛,便被一只响箭射中船舷,几艘小艇从芦苇荡中划出来,一群手持弓箭火铳的,穿着杂七杂八,却仍然看上去很齐整的汉子,将他团团围在其中。
铁柱赶紧一举手中的令旗道:“府尊大人使者,快带我去见你们将军!”
那些人便收起了武器,变换队形,护着他靠近岛上,从一个戒备森严的葫芦口似的港口进去,便见落日的余晖下,无数艘粮船静静停泊在那里,一眼望不到边……
小船靠了岸,岸上同样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这些官兵军容十分整齐,肃穆而安静,与大明其它军队的散漫无序形成鲜明对比。
就连铁柱也被这种气氛所感染,不由挺起胸膛,昂首阔步跟着引路的人走了过去。
在一座港口边的小屋子里,他见到了久违的王用汲,更加久违的戚继光,并将沈默的命令传达给两位大人。
戚继光看完命令,递给王用汲道:“润莲兄,你一个多月来的辛苦奔波,今日终于要派上用场了,这第一波的二十船粮食,就由你来押运吧。”
一个多月不见,王用汲面容消瘦了很多,但精神健旺,儒雅的脸上满是兴奋之色道:“戚将军客气了,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若没有您的部下和漕帮,咱们怎么也不会干的这么漂亮!”
戚继光笑道:“不过归根结底,还是府尊大人有本事啊!”说着一脸叹服道:“面子大,关系深,路子广,谁能钳制的住?”
“是呀,有道是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王用汲深有感触的点头道:“此言不虚啊。”
外面的码头里,共有一百艘粮船,三十万石粮食!
其中有沈默的师叔,绍兴知府唐顺之,支持的五万石;那位惺惺相惜的台州知府谭纶,支持的三万石粮食,这些粮食确实是被浙江巡抚阮鹗扣下了。但沈默写一封亲笔信,请他的同年加下属嘉定知县阮自嵩,带过去向阮鹗求情。
阮自嵩是阮鹗的亲侄子,见到他自然毫无困难,将沈默的信交给阮鹗过目。信上没有任何托请,只是备述嘉靖三十四年秋闱,阮中丞……当时还是提学副使,担任浙江主考官,点中绍兴五魁,让他们七子共同登科,才有了后来七人金榜题名,琼林社天下闻名的佳话。
看到这封文采洋溢,气息清新的来信,阮鹗一下子从沙场与政坛的昏天黑地中摆脱出来,他这才意识到,沈默虽然跟胡宗宪关系不错,但更是自己亲笔点中的解元!换言之,大三元中第一元,就是自己给他的!这种关系可非同小可啊!
“沈默在你那帮同年中,是个什么地位?”阮鹗问道。
“这个个人少年老成,讲义气,重情义。”阮自嵩道:“不光那帮绍兴的,连我们都很服他。”
“你说……”听了侄子的话,阮鹗又问道:“如果我和胡宗宪起了冲突,他会帮谁呢?”
阮自嵩笑道:“若是您帮他这次,那还用问么?”
“呵呵……”阮鹗突然发现,自己是当局者迷,不由展演笑道:“你说的不错,既然如此,我就把那八万石粮食还给他吧。”说着又大笔一挥道:“好人做到底,再给他两万石,凑个整数吧!”
阮自嵩笑道:“我替拙言谢谢大伯了。”
“少客套!”阮鹗挥挥手道:“即刻发运吧!”
“拙言还嘱咐我。”阮自嵩道:“如果您要是给的话,希望能以拨付俞家军军粮的名义,从水路送到太湖去。”俞大猷的水军正在太湖休整,这倒是个好理由。
“这个没问题,本来就是都在船上的。”阮鹗说完笑道:“看来你那位贵同年,是想狠狠他们摆一道啊。”说着沉声道:“他也不怕我不答应,给他告了密?”
阮自嵩呵呵笑道:“侄子可是打了保票的,您老可不能害我。”
“你个臭小子啊……”阮鹗不禁失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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