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喝了会子茶,如月本该走的,可她还惦念着李容那里的事,曹蕤又和自己说的兴起,只得再坐着等。没一会儿有丫鬟来请张采薇,说是张夫人请她过去,要回了。如月已知道张采薇是现任两江总督张鹏翮的嫡亲女儿,在家中颇得疼爱,常年被张夫人带在身边的。但她完全没听过这个两江总督的名号,她只知道李卫做过两江总督,对从一品的观念也很模糊,总之就是大官一个吧。而美丽的孙宛如姑娘则是杭州织造孙文成的幺女,和曹家带着亲的,也是官家小姐一枚。要不然萝娘怎么总是讨好这两人呢,如月暗思人家怎么好,和您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还想嫁过去?怎么可能?正胡思乱想着,又见一个丫鬟进来,正是上回见过的入画,她给众位姑娘见了礼,目光便落在了如月身上,笑殷殷的上前道:“琅姑娘,太太这会子想见你呢。二姑娘暂且放人吧。”
如月同张采薇一同出了门,曹蕤要给他们准备小轿,说路太滑,但他们都婉拒了,相顾一笑彼此的心意都了然。穿戴好后,便与曹蕤等人辞行,如月见马九娘站的最远,脸色也不好看,嘴抿的紧紧的,看自己的眼神充满了警惕。如月移开了目光,孙宛如在一旁忽然笑道:“你们这两个站在一处倒是真好看,像是一双仙女姐妹似地。”也别说还真是,同色的大红斗篷,出白风毛,高矮胖瘦都差不多,样貌也都齐整的很,随行的丫鬟也都出落的花儿似的。众人一听再一打量都笑了,弄得二人怪不好意思的,接着少不得一顿挽留邀请。其他人到没什么,如月最诧异的是曹葳最后对她说的话,话音很低,大约只有她自己和站在近处的曹蕤能听到。
“妹妹,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可解其意?”
如月不解其意,在路上她还在想是个什么意思。张采薇在一旁安静的欣赏着雪景,好一会儿才道:“真正好雪,去年此时,京师也是如此大雪,我记得家里一处棚房还被压倒了。没想到到了南方居然还可以见到这样的雪。”
如月道:“南方气暖,说不定明年便是个暖冬,再也难见如此大雪了。若是有照,呃,该是画下此景留存纪念的。”
张采薇道:“景留心间也就好了,何须载物寄存,平白落了俗套。雪虽好,也不知多少人家遭了殃。”
如月点头,又想起救助过的打粥女,叹息道:“姐姐好慈悲的心肠。”
“慈悲?”张采薇摇摇头,忽又笑道:“你我都是好吃的,你说的那鸳鸯锅当真不错,听得人心痒。不如下次带那厨子来我家做上一遭,你看如何?”
如月笑道:“若不嫌叨扰,自当去得。我也对姐姐提起的卤肉很有兴趣呢。”
二人一路说笑便来到李氏居所,张嬷嬷和另一个嬷嬷正立在门外候着,见他们来便向里通传。如月本以为要在厢房等一会儿的,未料直接便被引了进去。
屋内正堂的罗汉椅左右分坐着李氏和张夫人,张采薇向李氏行了礼,张夫人便招手让她过来挨着坐下,又让见礼的如月起身,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粉雕玉琢似地,生的怪心疼人的。”
李氏道:“是我义妹的孩子,最是乖巧,人也聪明。如月,你上前来。”
待到近前,如月才抬头,瞧了一眼张夫人便垂下目光不敢多看,这张夫人看着也就是四十多岁,梳着大髻,妆容清淡,仪态娴雅,皱纹并不明显,就是皮肤松了。她穿的青色貂里对襟大褂,襟上系着香牌,纽扣上挂着怀表,下穿了条黑紫间色的马面裙,绣着吉庆有余的花样,手里捧着一个手炉。看得出当年也是个美人,现在老了另有风度。又见李氏今日梳着牡丹头,插花戴簪,穿着件石青缎地三蓝平针牡丹团花的偏襟袍子,有云肩,其间散缀着各式盘花以及八宝盘金绣图纹,下摆处绣海水江崖,挽袖上为白缎吉祥花朵。下面穿了件大红侧褶裙,看着好不华贵典雅。
一旁有丫鬟看座,如月小意的侧身坐下。张夫人道:“你真是好福气,家里面的这几个孩子个个出挑,都生的才貌双全的,这个也很好,看着就有福气。行了,天色已晚,我也不叨扰府上了,你也好好歇着吧,陪我了这么久,定是累了,身体不好就别事无巨细的都管,交待下去让旁人去做,你就总领着。什么时候有空了再来看你和老太太。”
李氏笑道:“瞧您说的,今日我已经很失礼了,原本该我去府上拜见的,劳您大驾亲自上门来,真是我坏了规矩乱了章法,过两日定当登门拜见您,还请您不要拒而不见啊。”
张夫人道:“你是怕我不见还是怕我家那老头子?不说旁的,就说小无邪和你家福金儿贵姐儿那么要好,怎么也不能拒而不见,何况我们初涉江宁府,还有不少事情要请教呢。”
李氏道:“请教哪里敢当。有需要了只管开口。”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张夫人便带着采薇告辞了。李氏见人走远了才舒了口气,一旁的入画和另一个叫俸墨的丫鬟忙扶着她,重新坐回到罗汉床上。
李氏含笑看着如月,柔声道:“今日玩的可好?贵姐儿那个疯丫头没闹腾你吧?”
如月恭敬回话道:“夫人说的哪里话。我和二姑娘玩的可好了,还认识了几个好姐妹呢。”
李氏道:“日后没事就常走动走动,别以为我家门槛高就不来了。”如月嘴里谦逊说着怎么会。心里暗道:没事儿我还真不想来了,作诗?作死啊。
李氏喝了口茶道:“你母亲拿过来的东西我收下了,她多费心了。”如月来之前便知道送来的礼其实是今年给李容的分红,果然没想错她是入了股投了钱的,也不知曹寅知不知道。如月扫了眼左右低声道:“夫人,是否还未看过母亲带过来的信?”
李氏闻言便皱了眉,她即刻让入画把那个匣子拿过来,取信读了起来,读完她脸色凝重,持信思忖了半天才审视着如月,轻声道:“我知道了。现在事儿多,也分不过神来见她。待十五过完,还请你母亲进府一叙。”
从曹府出来时天色很暗了,雪越发的大,马车磕磕绊绊地向琅府驶去。如月挑开帘子向外看着,冷风立时偷袭了她的手,好冷啊!一旁的菱纱还在义愤填膺地说今日在曹府那几个嘴欠的丫鬟,宝络瞧出姑娘有心事便打断菱纱道:“行了,还不是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下人,这世道就是瞧不起商家,你又能怎么着。快别说了,添堵不是。”
菱纱愤愤道:“又不是在她们府里,这还是曹二姑娘庆生呢,瞧她们那样子,这还没过门呢,当自家主子是少奶奶呀?啊,呸!姐姐,你说咱们是惹他们还是招他们了?我家小姐怎么了,论长相论才情他马家的姑娘哪个能比,不就是商家吗,不就是太太主事吗?别说咱家小姐没想进曹家,就是想进了怎么又配不上了?特别是姓马的那家人的丫鬟!还有那个叫个侍书的怎么尽帮着他家挤兑我们,怎么个意思嘛,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马家的的丫鬟呢!这么快就投靠将来的主子了,怕也是个奸猾的,也不看看那个样子,人家曹大爷能瞧得上嘛!什么东西!”
宝络瞪了眼菱纱又给她使了眼色,后者懊恼的拍了一下嘴,立刻轻声轻气道:“姑娘,可是恼了?都是奴婢不好,您别生气了,和那些人犯不着,唉,唉,奴婢下次再也不说了!”如月放下帘子,搓搓手又搓搓脸,笑道:“我没生气呀。以后遇着这种事你不用气,若和他们理论计较让旁人看着就会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了吗?不理她们就是了。日子是自己过的,又不是让人家说着就能变的。冷暖自知。”
其实如月并不是没有动气,经过这场她已知道自家在旁人眼里的地位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最多影响的是婚姻而已,没好的不结就是了。何况这回也不是没有收获——如月出了李容的屋子正要走,曹蕤赶来了,一句‘姐姐我送送你’让心里很暖,这踏雪相送的情分算得上是一段友谊的开始吧。
曹蕤一直将如月送到二门,最后她说:“今日有许多事儿对不住了,姐姐本不是那样的人,她不过是知道了你的事儿。嫌我们跟你走的近心里不痛快。”
如月奇道:“我的什么事儿?”
曹蕤脸上显出古怪的神色,她伏在如月耳畔小声道:“揽月楼的事儿她知道啦。”
如月的脸顿时红了,心中暗道糟糕,她尴尬的无从辩解地看着曹蕤,后者神色复杂道:“连生禁不住事儿被姐姐套出来话了,姐姐便以为你不好,她最讲规矩了,看不得旁人出格,要我说还是济兰哥哥胆子太大,居然敢带你那样出去。不过你也看出来了,最后她定是觉着你好了,才出言相劝的。马九娘那人从来是见不得连生说旁的女子好话,这回听得多了难免计较生恨,唉,你也别生她的气。赵雅她,唉,不说也罢,反正你就当她是个清高人儿好了,反正我是不会再请她来,下次来我这儿,不会再见到他们的。”
如月张口欲言又不知该说什么,却见曹蕤笑道:“那样出去定是很好玩,对不对?可惜我没有济兰那样的哥哥。”她的脸上有落寞色,忽然一阵琴音传来,似有若无的,她二人都侧耳去听,过了一会儿曹蕤才幽幽叹息道:“是连生,好一曲高山流水,唉,我就怎么也奏不出这样的意境。”说完她又开心起来,略显亢奋道:“过个年只是聚来聚去怪没意思的,若是母亲应允,元宵的时候我们一起出去玩,好不好?”
元宵啊,我也很期待呢。如月收了思绪微笑着对车里的两个丫鬟道:“回到府里别再说这些事儿了,对了,左右无事给我讲讲元宵节怎么个过法儿吧。”
从曹府回来,如月给她的两个丫鬟下了禁言令,但府里还有一人定是要告知的。当夜,如月留宿在甄氏房中,她把在曹府的事一股脑的都说了。甄氏听了也没动怒,只是意味深长的笑。如月不好意思道:“你怎么不说话?”
甄氏道:“让我说什么,这内宅之斗便是这样,你们还小,什么都放在面儿上,争的都是些虚的,什么诗名呀,亲疏啊。待大了些便不是怎么回事了,各有利益,打压他人施尽手段也没什么。好在这回你没实施什么劳什子扮猪吃虎计划,应对的也算好,要不真让人觉着是面瓜随意揉捏了,引而不发是好的,但要看时机,雷霆手段看着狠辣可也不是为了保护自己?任何事都要事先做准备,看人之看不到处,犹如经商,先机很重要,这回你准备了诗词不是就用上了,若你提前知道曹蕤的交友情况,何至于落的被动。”
如月嘴角抽搐道:“这么复杂,我还是当宅女的好。好吧,我算是知道马九娘为啥看我不对眼儿了,赵雅又是怎么回事呢?你给我分析一下吧。”
甄氏道:“赵雅,嗯,我也听过江宁有这么个赵家,前朝时很是辉煌,三代出进士,书香门第,后来到了本朝,他家不愿给满人做官,退朝堂隐世间。过了两代,到了康熙朝,家里人心不齐了,兄弟反目,一个守旧制仍只在授课教徒收入微薄,另一个受不了清贫便走了仕途,赵雅便是前者那支的,她家家境不好,曹家惜其父的才情便多有支助,不过钱是收了,人嘛,还是那样清高,有时见了曹大人也不拜的,也就是曹大人了换做我,哼哼。姓赵的丫头估计也是随了她父辈的性情了,以为你是商家女少不得是来巴结讨好的,更是大字不识的蠢材这才对你那样的吧。”
如月叹道:“这样的人还真是无趣,这等风骨不要也罢。”
“可不是说的,有才不济世等于无用。唉,我还真是不懂他们这些男人的想法,李容私下提过这事儿,她也不是很待见姓赵的丫头,说不是看在赵雅父亲曾做过福金儿和连生师傅的份儿上她理都不会理那家人。又说曹大人也是个虚,照应那样的人,还不是为了个口碑,假模假式的。”
如月惊道:“啊,她这样说自己的丈夫?!”
甄氏脸显尴尬,含糊道:“唉,也就是私下说说罢了。她和我一个想法,若不待见就不要往来,又不是该着他家的。”
如月还是觉着有些古怪,便疑惑的看着甄氏,甄氏耐不住那样的眼神,终于叹息道:“好了好了,别这么看我。也不过就是嫁了不喜欢的人,过着不喜欢的生活罢了。”
这可真是好大一个八卦,如月惊诧追问道:“啊!居然是这样,那她可有喜欢的人?是谁?”
不过这回任她再怎么问甄氏都不肯说了。
过了这夜曹府赏花的事便正式揭过去了,甄氏感念李容给如月引见张夫人的人情,亲自备了好大两份礼,一份给李容,一份给张夫人,能不能送出去就再说了。如月知道这里头有一部分原因是给自己找下家铺路呢,可她完全不看好这事儿,还对甄氏说大不了找个上门女婿伺候自己,甄氏瞪她一眼说又要找个琅守义来祸害人啊。如月无语,便随她去了。过了两日,琅府突然热闹起来,人人兴奋谈论的只有一件事,被甄氏在苏州一直屯着的那个洋鬼子来啦!
现世如月没少见老外,她的家乡是旅游大省,外国友人多的是人潮汹涌,亚非拉地区的校友也有不少,可在古代看到老外还真是有够奇怪的。这位传说中的洋人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细高个,黑发碧眼,高鼻窄脸,修着极精致的两撇小胡子,戴瓜皮帽穿褂子,留着及肩长的辫子,说着拗口的中文,娴熟的行着基本礼仪,一脸生动表情。一瞬间如月以为自己来到了星光大道现场,好生怪异。
九如斋里,这位外籍友人阿隆索正恭敬的给她行礼,用一声调传达着自己的情绪:“美丽的琅小姐,您像清晨绿叶上的露珠一样可爱,声音像云雀一样动听,你的眼睛就是最亮的星子,在富饶的大清朝,除了夫人,您是我见到的最美的女子。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说着便鞠躬行礼,身后的菱纱再也忍不住的扑哧笑了出来。
如月忍笑让他起来又仔细看他身侧那人,这是个娇小瘦弱的清装打扮的女子,她肤色洁白,略有几粒小雀斑,细眉塌鼻,单眼皮殷桃口,挽着大髻,穿着胭脂红镶大边的对襟褂子,下穿一条翠绿撒花的裤子,小小一双弓足。她正是阿隆索的中国妻子甘草,看着也就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怯生生的挺着肚子站在那里,眼睛不知往哪里放才好。见如月好奇的看着自己,她脸一红眼睛立刻垂下,小幅度的行了礼。
甄氏清了清嗓子对阿隆索道:“还不快让甘草坐下,你自己来就是了何苦还让她跟着。”
阿隆索解释道:“哦,我有让她不来,她非要来,要感谢您的恩典。路途不是很远,我们坐的马车很稳,要不是下雪还会早来的。”
甘草在丈夫的搀扶下又对甄氏行了礼道:“太太,多谢您。没有您甘草就没有今日。”
阿隆索也跟着说:“尊敬的夫人,感激您的救命之恩又给我事做,还赐给我这么好的妻子,天主会保佑您的。”
甄氏笑着点头道:“救你是缘分,甘草跟着你那是你们俩该有的姻缘。既然都是自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甘草是个好姑娘,你好好待她比用什么感谢我都强,一开始我就说过你要是对不起她我定不饶你,如今她又有了身孕,你更要好好待她。行了,别站着了,都坐下说话。”
阿隆索连忙称是又指天画地的起誓一番,这才扶着妻子坐下了。甄氏听到外面窸窣声不断,知道是府里瞧热闹的人,就皱眉对郑嬷嬷道:“什么时候府里这么闲了,让她们都散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郑嬷嬷应了,她一出去喝了两声,众人才作鸟兽散。甄氏见安静了正容对阿隆索道:“你是外族人,我嫌你的样子太招人才总不让你来的,每年也都是我过去看花圃的情况,今年让你过来,一是给你放个假,出来透透气儿,二就是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女儿,你也知道她以前身体不好,如今她的病症好了,跟着我学了大半年,以后会帮助我做水粉和绣坊这块儿。你们少不得要联系,趁着新年就先见见。”
如月听到这里便微笑着对瞪着眼看过来的阿隆索夫妻点点头,心里却再次感叹:苏锦真是个生意人。为何这么想呢,原来如月从曹府回来后的第二日甄氏便又找她谈了话,表达的意思有两点,一让如月跟着自己一起做生意,入技术股。二是苦口婆心的劝她说女人怎样都要有自己的事业,在这里靠男人是靠不上的,女人更需要有养活自己的后路。最后甄氏还给了她五十两银子,说是广告画和vip计划带来的效益,又用充满诱惑的语气说,这不过是过年期间的订单,之后只会更多。
如月本就有类似的念头,只是近日杂事多没去想具体的办法,如今听了甄氏的话又见到白花花的银子,心想此事可以做,就答应了甄氏,不过她把丑话也说在了前头,两条:一请甄氏不要猜忌自己会图谋什么,若是有一天嫌自己碍眼了,不用试探,有话直说,自己立刻抽身走人。二是自己能力有限,至少现在还缺管理经验,出主意和类似绘画技术上的活儿可以做,尽量会协助甄氏不改变时代走向的做事挣钱,但绝不会把自己累的半死,钱够花就成,生活嘛还是要享受的。
甄氏显然很诧异她会这么说,想了想眯着眼,笑问:“怎么,你怕我算计你?若是要算计我怎会让你接触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