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遥跑向曹恂,看他把箭簇拿在手心:“行走戈壁携带弓箭很常见,自卫或打猎都用得上,普通人用的多是竹、骨制成,但这枚由精铁锻造,沙州军队的箭矢怕也比不过。”
“他们不是平民?”她接过他的话。地上分布着许多马蹄印,很可能与那群强盗相关。“对。”他赞成道:“稳妥起见,我们先回去汇报情况,请你我的父亲加派人马到此侦查。”他这样说是尊重阴绍的职位更高,可她一个字也不想跟父亲提,临走向无人的远方张望,寒风一阵接一阵地卷起砂石,空阔而单调。
天色尚早,他们没直接回去,应他所求拐到另一方向:“上次来天气不好,我被戈壁深处的一个村落收留,想为他们送去一些银两和盐。”盐在戈壁上不易得到,因此他特意准备,她也新奇地想去看看。
赶路时他由箭镞想到书中掌故:“突厥人善于冶铁,早先被柔然人驱使做锻奴,后来他们推翻柔然立国,武器历来是最精良的。”她也读过书:“突厥把狼视为祖先,器物上常见狼的图案,咱们倒没见到,说不定是吐蕃人。”
视野中出现一片红柳,一间间土房藏于其中,就是他惦记的小村落。他跑到村口自报家门:“我是汉人小伙,来看望大家啦!”“汉人小伙?”她笑他的自称。“人家这么称呼我嘛。”他罕有可怜地眼神,此时可一点也不成熟。
一位蓄着浓须大叔出来迎客,认出他笑开口,用半生地汉话说:“欢迎欢迎!”接着朝村里高喊几声,各家各户都有人出屋,几十号人围上他们。村民们的长相衣装与汉人相异,基本不通汉话,只有担任村长的大叔和几个青年能说几句,可她看得懂每个人脸上热情地笑容。
一位壮实的老婆婆捧来两碗冒着热气的奶茶,灵遥见曹恂道谢接过,便解开面纱和围巾双手捧过,奶香中竟有丝丝咸味,却是异常醇厚好喝。
例行问候之后,大叔问他:“你带来的小同伴是?”“是我弟弟。”曹恂不忘防护她。婆婆听完大叔的解释摇了摇头,大手拍拍她的脸蛋说了一通,她和他都摸不准婆婆的意思。
大叔笑着翻成汉话:“阿妈说,长得这么秀气一定是姑娘!”“让您瞧出来了。”曹恂只得承认。大叔学给大家说,引起笑声一片,老婆婆哈哈笑道:“是你的小媳妇吧?”
灵遥不觉把头垂下,真有一丝像扭捏的小媳妇,以前和曹怿被男孩们起哄也没多羞啊,偷眼瞧曹恂还算自然应对:“是我不对,我们其实像兄妹一样……”“来!”大叔一挥手:“小伙子带着小媳妇,哦不对是小姑娘快进屋坐,一起喝酒吃肉!”
“你太客气。”曹恂拿出装有银子和盐的包裹:“我们路过给村子带了点必备的东西,就不蹭吃喝了。”“谁要你的东西?”大叔性子很直:“不喝就拿走。”
正在推让间,有青年指着村外说句什么,大叔和村民们立刻变得警觉。“黑骑手来了,你们必须躲一下,不要被他们找麻烦!”婆婆左手拉住她、右手拽着他,把他们带进一间土房。两人惴惴莫测,贴在门缝边向外看,婆婆也侧耳听外边声响。
少时,马蹄声停在村外,村民们分成两边让开。三道黑影走进村中,从上到下皆是黑色,只露出两只眼睛。这几人是“黑骑手”?她顿起疑念,从曹恂收紧的表情看出相同疑问——他们的穿着很像传闻中的黑衣强盗!
村长大叔陪着黑衣人,他们看上去并非气焰嚣张,但是村民们无人发声,显然出于惧怕。位于中间的黑衣人说:“刚才有两个陌生人骑马进来,他们在哪里?”
婆婆端起拳头,尽管灵遥与曹恂听不懂,也理解到是针对自己,他马上叫她围上围巾蒙脸。村长笑呵呵答:“近几天村里忙着迎亲,来了不少新娘家的亲戚,估计是他们吧。”
三双眼睛轮番朝人群看过,中间的人说:“我们要见房子里的人,你们都不要动。”婆婆招手让灵遥曹恂躲到自己身后,他俩怎能答应?最紧张的不是自身,而是给村子招致危险。对他而言,既然把她带进戈壁,就一定得看护好她。
“大人们不如先喝口热茶……”村长仍在拖延,一个黑衣人已大步走向一间土房“砰砰”拍门。屋里响起婴儿的大哭,一位妇人抱着孩子开门,他们进去检查过,又敲开下一间房门。
村长帮妇人安抚受惊的孩子,还要跟住黑衣人。他们依次查过每一间土房,眼见离藏身的房子愈来愈近,曹恂暗自衡量:不知他们是否有很多同伙,被迫反抗的话即使能胜,同伙会不会报复村民……灵遥望着他却不太忐忑,有他在似乎内心就有所依赖。
就在黑衣人快到门前时,婆婆忽然推开他俩主动开门,叉腰挡在门口气冲冲说:“你们吵得我没法歇息!”曹恂和灵遥明白婆婆想保护他们,如果她受到非难就冲出去。
“对不起,阿妈岁数大脾气不好。”村长连连说情。“屋里还有人么?快出来让我们看一看。”居中的黑衣人虽未发怒,口气却说一不二。“哼!你们敢欺负我老太婆。”老婆婆倔得不答应,旁边的黑衣人没耐性地拔出剑示威。
屋内人影一闪,曹恂现身把婆婆护到一边,灵遥也跟上他的脚步,他怎么做她就怎样做。他的汉人样貌和她刻意地遮掩,无疑证实黑衣人的猜疑。“你们是什么人?摘下来!”黑衣人冲她比划命令。曹恂侧过身斜掩住她,空着手以防激怒他们,她若被发现是女子会更糟。
她盯着他和黑衣人相机而动,眼珠如点漆一般乌亮,在厚厚地包裹下格外显眼。蓦地她感到有一双眼睛在注视自己,偷空瞄过去,对方与她一样只有双眼外露,然而是黑衣人中的一个。他不像那两个同伙多事,不曾开过口,也没动过手,只待在一旁四下打量。
这双眼睛被黑衣衬得明亮,跟她看过来、瞧过去相互研究。那边僵局在继续:村长尽力调解,利剑在前曹恂不能松懈,黑衣人严厉地威胁:“你们该知道违抗的后果!”
这时,闲看她的黑衣人“噗”地一笑,仿佛看出她有哪里可笑,挤出的笑眼颇有几分像曹怿说俏皮话的样子。他没笑够似的,接着凑向中间的黑衣人交流几句,眼睛一直是笑的。
她瞪着眼困惑地回看曹恂,他的目光比她更紧促,黑衣人究竟打她什么主意?婆婆从后一推,不用他再护着自己,让他专心保护灵遥。他宽阔的肩膀完全挡起她的视线,一瞬间她恍惚以为,他能为自己遮挡一切……
中间的黑衣人一清嗓子又开始讲话,村长和老婆婆露出是不是听错的表情,他说的竟是“我们有事要赶,这次姑且饶过你们!”“各位大人辛苦。”村长赶忙恭送。灵遥和曹恂见黑衣人罢手向外走,也不明他们的态度为何转弯。
走到村口,那个笑她的黑衣人回头扫她一眼,眼中似有玩味。她不禁“咦”了声,“怎么了?”曹恂问。“他有些像你弟弟。”她无心地说。他有心地望着那个人,不过直到在戈壁上消失,也没再回头。
村民们都松口气,婆婆拉她回屋烤火:“我就说他们没胆在村里撒野!”曹恂仍然严肃,拦下村长小声问:“大叔,您的村子早就和强盗有来往吧?”村民如此善良,为什么从没揭发过强盗?他觉出不仅是因为害怕。
村长唉地苦叹:“我们不是汉人,又在偏僻的小地方,官府哪里管得到?只要不告发,强盗对我们不算坏,还能保护我们呢。”曹恂无言指责,是沙州没尽到庇护的责任,村人在两边的夹缝里活得不容易。“不许吵着回去了,陪大叔喝一杯!”村长重变豪爽,使曹恂不好再拒绝。
进到生火的大房子,他看见灵遥脱下帽巾和厚袍,系上大红的羊毛裙,头发照村中女孩的样子松松编成一条麻花辫,歪垂到胸前,比平日多了丝甜柔。婆婆坐她身边揽着她,与她用各自的语言说话,居然聊得笑声阵阵。婆婆叫住他说了一通,大叔拍他肩膀道:“好姑娘再不追就被别人抢了,你还等啥!”
灵遥双手捂住面颊,怎么也找不回曾有的坦然;曹恂拿他们的热心没办法,不是没有追的冲动,但自己不应跟弟弟争抢。在婆婆的张罗下,大房子里摆上宴席,她品尝到香脆的芝麻胡饼、撒着孜然的羊肉串,还有好几碗咸香的奶茶,来沙州数年从未尝过这些异族风味。
大叔不停地要曹恂干掉大碗烧酒,曹恂跟大叔打听强盗的情况,了解到他们行动严密、讲究纪律,会讲西域各族的语言,所以很难猜出其是何族属。他们并没抢劫过村子,与其说为非作歹,倒更像是在戈壁上树立威信。他反倒觉得严重,一再表达官府将增强治理,希望村子多与沙州联系,防止村民支持强盗。
“就怕官府加征我们税赋。”大叔存有顾虑。“我不会让这种状况出现,以后还要常来为村子补给短缺。”曹恂真心为村民着想。“小伙子我信你,再干一碗!”大叔高兴地给他满上酒,他举碗饮尽,瞥到对面的她嘴巴吃得鼓鼓的,对他摇指头提醒不要喝多,可爱得惹人动心。
酒过三巡,他尽管酒量不差,也被灌得多了。村民们纷纷起身跳舞,围着正中的火堆站成一圈,一男一女结成一组,教曹恂跳的是个七八岁小女孩,领着灵遥的是比她略大的小伙儿。
舞蹈并不复杂,主要是摆动手臂和扭动上身,有人放歌有人打鼓伴奏,大家随性而舞,简单而欢闹,有很多男女借此传情说爱,定下终身。曹恂无缘无故地不踏实,不时向灵遥那边望:她在小伙儿的引领下跳得挺开心,和大伙手拉手绕着火堆踢腿,在密集地鼓点中挎着胳膊快速转圈,她的辫子甩得飞起来,笑意亦飞扬。
看到小伙儿的殷勤曹恂却很焦躁,居然有一种不愿她与他人接近的心情,而且越控制越强烈,和往常的自己大相径庭。一段舞蹈结束,小女孩嫌他跳不好找别的伙伴玩去了,跳舞男女分成两排,女伴站内圈,男伴在外圈交换站位,他乘机换到她后面。
鼓声再度敲响,婆婆唱起一支悠绵地情歌,女伴们一齐转身面向男伴,灵遥发现变成他惊喜地笑了。两人仿照另外几对的舞姿,背起手交错脚步,侧身相互靠近,男伴抬起女伴的一只手,女伴用另一只手拎起裙角旋转。
鼓点伴着情歌节奏和缓,他们配合得益发到位,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全然展现出歌声包含的绵绵情谊。相熟好久了,是兄妹般的情谊,抑或别样情思,谁能确定?
再往下女伴展开双臂略微下腰,男伴稍稍俯身勾起女伴的腰。当灵遥向后弯腰时,他刹那有点口干舌燥,她未敷胭脂的脸层染着娇红,他想看得更清,不小心用力过了一些,将她拉得倾倒向自己。
她张开小嘴微讶,依然笑着。他没有放开勾着她的手,好像被某种力量驱使着,继续把她拉近自己。他身上的酒气扑向她,双眼光芒罩满她的脸,她有一丝不安,再近一点他的嘴唇就会碰到自己,就像曹怿和索丽君所做的?莫非他对自己根本不是哥哥那样……她没想到阻止他,静止不动地等他接下来的举动。
曹恂在朝她的唇低下头的霎时酒醒了,硬生生地抬起脸,怎能在大庭广众下唐突她?何况她心仪的可能是弟弟。“对不起。”她的容忍令他充满愧意,他扶稳她随即松手。她并不怪他,只是想弄清他的心思。
歌声鼓声已不知何时停止,他俩发觉过来转过头,大家都在瞧着他们。婆婆笑得肚子疼,大叔遗憾地说:“就差一点了嘛,你们汉人总是放不开。”
真的就差一点吗?两个人的思绪都从宴席上飘远:她丝毫未想象过自己的归宿,以为终将远离沙州,而曹恂恐怕一直待在沙州,自己不会和这里的任何男子有太深交集。他也曾认为自己将遵从父母之命,按部就班娶妻生子,没考虑过向父母争取由自己来选择。如今对她有了特别地情思,却又受制于弟弟,以及她自己的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