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长子,卢养或长期与父亲分离,或独当一面任职,锻炼出独立的人格和立场,这一点,与唯父亲之命是从的弟弟卢正、卢毓颇为不同。父亲忠诚于少帝刘辩、并肯为之丢官弃爵,卢养是不赞成的。
卢养直视父亲:“天下莫知从袁或从董,而刘师兄发布致百姓官吏将士书,既是公开信,也是宣言书,给天下人划出袁、董之外第三条道路!
就是要让更多人无所适从的逃难者明白,青州是主动追求和平之州,在战乱时代更显得难能可贵!
讨董之州刺史、郡守国相约20个,董卓尚且控制的不过司隶、凉州、并州荆州约10余个,看起来关东盟军似乎数量更多。
可大汉有13州106郡国,天下间犹豫不决,或持两端以观望者,或忠诚王室而力不能伸者超过三分之二,刘师兄不止为青州说话,亦为三分之二州郡说话!
刘师兄之胆量让孩儿佩服,刘师兄之名必闻于天下!绝不亚于讨伐董卓所获之名誉之利益!”
这一刻卢植感到无比的疲惫,不仅公孙瓒、刘备、郦炎等徒弟已有了自己的事业和主张,没想到就连原本听话长子也不赞成他的观点:“莫非为父真的老了?跟不上世间之变化?”
卢养安慰道:“父亲莫想多了,孩儿只是不愿把鸡蛋全放同一篮中而已。”
卢植满是皱纹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更比一代强。”
孔融颤抖着拿起公文:“这是墨拓?不对,我曾在熹平石经上印过,墨拓字显白色,周边为黑色。”
属下左承祖道:“据说左伯等人改进了造纸术和墨水,刘备遣人将字写在纸上,翻过来盖木板上,然后把字周边掏空,再沾上墨水,就能印出字来。明明就与印章别无二置,却叫什么‘雕版印刷’,可笑至极。”
孔融指着公文,心里如同惊涛骇浪:“官印、私印是金铜所制,每字皆大,蘸墨水盖纸上,用墨少了就不甚清晰,用墨多了墨水往往浸透纸张,字迹颇粗,不甚美观。”
作为文明于世的文学家、诗人、经学家,孔融动容不是因为公文上本身内容,也不是因为公文的文采--在他看来,刘备所谓的得意之作只能算还行。
孔融同时也是书法和印章名家,他震惊于印刷的方法:“这个用木板雕刻印刷,每个字不过指甲盖大小,字迹却清晰无比,墨水聚而不散。岂是印章、拓印能比?
这是大创举,大发明!备车,本府要立即拜见刘刺史,争取印刷夫子的著作!”
孔融的到来,让刘备精神为之一振。
从印章、墨拓石碑到第一次使用雕版应刷术和纸张大规模印刷,东方文明为此在黑暗中摸索了数千年。之后的活字印刷,就是将大块的雕版变成小块的铅字而已。
在孔融面前,刘备更进一步,演示了活字印刷术,没想遇到了明显的阻力。
并非活字的制作技术有多么困难。
孔融认为:“活字印刷是对资源的极大浪费,还不如抄书来的快。
其一当前的文章绝大多数短小精悍,其二一个郡最多就十几个县,一个县不过几个到十几个乡,换句话说郡里给县发公文,或者县给乡发,都只需要几份到十几份而已。”
研制雕版印刷的大功臣左伯亦说:“雕版印刷的雕刻者根本不需要识字,只要根据笔迹刻就行。识字者在监督的同时还可以完成其他工作,或组织生产、或监督其他工作、或开展统计、或撰写公文。”
邴原则说:“当前,一百个人只有几个识字,有些汉字区别很小,只认识一两千字的人很难做好这项工作。让一名识字水平中上者去做挑选活字“拣字工”,他们愿意才怪!”
看来一项发明或技术进步并非越先进越好,能不能推广开来,根本上是看能不能给人帮助,占据主导地位的识字者更希望把自己从抄书解放,而不是陷入花销许多时间找字的新桎梏。
孔融的来历并不是研究印刷术本身:“我想印刷夫子、孟子等人著作《论语》《春秋》《孟子》。。。为圣人立言,为往圣继绝学!”
“很佩服孔兄敏锐的眼光。”刘备欲抑先扬,“可本侯已经答应过师尊(卢植)、郑君,以郑注、卢注为基础。”
孔融:“可我是孔子后裔,我传承的才是最正宗的儒家思想!”
书写历史、传承文化、宣传教育。。。刘备知道印刷术的巨大历史意义和现实价值,在没有网络、没有自媒体的时代,掌握了印刷术、造纸术相当于掌握话语权,他并不会轻易让孔融得偿所愿,尤其是鲁儒还以保守著称。
刘备在桌上写下一句话,孔融读出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为上位者指挥民众,只可让他们由我所指挥而行,不可使民众知道我所指导之用意所在。”
刘备标出两个逗号一个分号一个句号:“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老百姓,若可任使,就让他们听命;若不可任使,就让他们明理”
“你这个不对,孔家祖传是我那个说法。”孔融意图一把擦掉标点,“你长期忙于为政治军,学问可能早就丢下了。”
刘备脸上难得一红,伸手死死捂住:“别拿夫子压我,有些事你不答应就别想印《论语》。”
之后刘备请来郑玄,与孔融议论的焦点从《论语》改为《礼记》。《礼记》有大小之分,小戴礼记为西汉戴圣搜罗民间藏书,加以编撰所做,内容主要是先秦礼制,重点体现儒家哲学、教育、政治、美学等方面思想,相传是曾子等人所作,其实不少是今文经学,藏有大批私货。
孔融自有家学渊源,对其中许多经文、注释都有不同的看法。而郑玄将西汉后期流传的各种《礼记》抄本,相互校对,并作注解,卢植亦参与,已经成书,给徒弟们广泛教授。
对《礼记》中大部分先秦礼制,刘备都不怎么关注,他只关注其中《大学》《中庸》等少数问题,例如“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孔融就认为‘格物’是以夫子著作为基础推究事物之理。要按照孔融和这个时代大部分人的说法,很容易仅仅把格物理解为磨砺心智的方法,最后变成‘本本主义’(教条主义)或者晋朝玄学。
而受到唯物论影响的刘备,认为格物要以马夫子的认识论为基础,强调实践才是格物的中心,格物的来源不仅应包括社会科学,还要把自然科学的数学、物理、天文学、化学等等包含在内。这样就能为科技进步找到理论基础,借助实践快速推动社会进步,而不会放任一部分腐儒成为绊脚石。
“格物”比之前的“民可使,由之”问题更大,郑玄涵养好,仔细思索。孔融是个暴脾气,一来二去,把刘备衣袖都撕烂了,依然不相让。
如果说古文经学是为圣人立言,今文经学就是打着圣贤的名号,为自己立言,说好听点叫“为往圣继绝学”。今文经学口口相传,更多创造--这也是问题,创造太多容易背离原意,走上邪路,如东汉学者把谶纬之学与经学融合,走向天人合一和迷信思想,继承孟氏易经的袁绍家就是典型,每逢大事卜一卦,有事没事推图谶。
看上去,古文经学以古本经文为基础,不如今文经学有创新意识。可事实并非如此,只要对注释稍加改动,如刘备对格物的解释,古文一样能换发生机与活力,只是夹带的私货,只是略少一些。
在熹平石经之后,儒家学者对经文文字异议不大,关键在句读、注释上--私货,才是是刘备、郑玄、孔融纠缠的焦点!这就比如一个市年财政收入200亿,其中160亿都是比较固定的支出,剩下40亿才是常委、副市长们争夺的唐生肉。
孔融与刘备、郑玄争夺的既是一句话的解释权,更是‘愚民’与‘开启民智’之争,是以‘本本’为主与以实践为主的认识论之争,最关键是‘谁来创新’之争,是谁来“立言”,以谁为主“为往圣继绝学”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