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桑琪撩开看着外面的景色,一时没有说话。
小圆子觉得自己好像问了不该问的话。
他们自宫中逃出来已有一年多了,改名换姓到处走。
起初,他们做过各种各样的事,去过各种各样的地方,吃过苦,受过累。
他原本就是日子过不下去被卖入宫的,吃些苦倒没什么,就是苦了她家主子,从万人之上的金枝玉叶,变成了普通甚至需要隐姓埋名的百姓。
不过姑娘很坚强,总是跟她说:“阿圆,曾经我也跟你是一样的,只不过有幸爬上枝头变成了凤凰,可假凤凰始终是假凤凰,终是要变回去的。”
阿圆不懂什么真凤凰假凤凰,只知道他家姑娘是这世上最好最善良最聪明的主子。
姑娘凭借一己之力创立了南音阁,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将南音阁开到了最繁华的酆都。
唯一遗憾的是,阿绿姐姐再也没能陪在姑娘身边。
午夜梦回,他时常听到姑娘叫着阿绿姐姐的名字哭着醒来。
好在还有秦少侠,说好了银钱两讫,可每到一个地方,总是能碰见他。
思极此,他笑,秦少侠一定是喜欢姑娘。
至于那个吃人的皇宫,以及皇宫里最大的恶龙,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遇见了!
就在他以为姑娘不会回答他这个问题时,她拉下车帘,重新拿起账本又认真看起来,头也未抬道:“为什么后悔?从不!”
……
阒阳城,皇宫,含元殿。
哥舒烨身穿冕服坐在大殿之上,冷眼看着底下从来都是泾渭分明,如今却红绿交错的臣子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片刻,御史大夫张远站了出来,咬牙悲痛道:“陛下,自您登位以来,已四载有余,可后宫之中皆无所出,如今皇后娘娘,娘娘已薨世,臣恳请陛下立后。”
“臣等附议。”
立在一旁的怀恩悄悄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皇上,心想这张御史莫不是糊涂了,人人都不敢提这茬,怎偏偏他就站出来了,这是嫌命长了?
含光殿内鸦雀无声。
越发成熟稳重的皇上沉默不语。
良久,他抬眼看着腰杆挺得笔直的御史大夫张远,冷意森然。
“是谁,告诉你皇后薨了?”
张远腿一软伏倒在地瑟瑟发抖,背后濡湿一片,知道今日恐难逃一劫。
“御史大夫张远,殿前失仪,对皇后不敬,着拉下去,杖毙。”
“陛下!”众大臣齐呼,声音悲怆。
哥舒烨的目光冷冷扫过底下人,“还有谁,想陪着张大人一起?”
“自古君王不斩言官,请陛下收回成命!”
怀恩看着柳丞相巍巍颤颤从队伍中走了出来,不禁替张御史松了口气。
柳丞相已年近古稀,发须全白,是朝中,乃至整个东魏都颇负盛名的布衣宰相,皇上一向敬重他。
“陛下,近日李朝摄政王递书信,说是久未收到皇后娘娘的书信甚是担心,言语间皆是不满,准备遣使臣来东魏。皇后娘娘乃是李朝来和亲的公主,如今已失踪近两载,若迟迟隐瞒不报,恐引起两国邦交不和,还请陛下三思,早做打算。”
哥舒烨沉默片刻,道:“朕知道了,张大人拖出去仗责五十,永不录用。”
原本已经瘫倒在地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张远双眼含泪谢恩,任由羽林卫将其拖了下去。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怀恩高呼,心想早朝终于结束了。
哥舒烨下了早朝行至御花园时,见今年的玉簪花仿佛开的格外灿烂。
他抬头想要看一看那一簇簇的白色花朵,一时有些头晕目眩。
“怀恩,朕,有多久没去她宫里了?”
怀恩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陛下日日都去娘娘宫里坐一会儿呢。”
“是吗?”哥舒烨言语间皆是疲惫,“怎么朕觉得好久没去了似的。”
“陛下是太过于思念娘娘了。”
“怀恩,是不是连你也觉得她已经薨了?”
“陛下!”
怀恩匍匐在地,良久,哽咽道:“或许娘娘已脱离苦海,生活在世外仙境。”
当时火那么大,娘娘只剩下一具焦尸,手里却紧紧握着皇上曾赠予她的玉佩。
事后,皇上命人将明光宫掘地三尺也只是找出一具尸体,据说是宫人小圆子的。
再说了,那样大的火,若不是早早逃了出来,又怎么会有生还的可能。
可皇上始终不肯承认娘娘已经仙逝,也不肯昭告天下。
这一年多除了皇后娘娘宫里,皇上再也没有跨进过后宫。
他励精图治,逐渐从大臣们与太后手里重新掌权,后又任贤革新,整个东魏焕然一新。
可没有人知道,皇上夜不能寐,时常呆坐到天明。
大臣们虽以皇上无子嗣后宫无中宫为由上了无数折子,皇上从来都是至之不理,可谁也不敢公然说皇上已薨,今日张远,哎……
良久,哥舒烨嘴角泛出一抹苦笑,“果然,连你都这样觉得,可朕——”
他朝着广灵宫的方向看了一眼,话锋一转,眼里闪过一抹厉色。
“朕要去看看那毒妇!”
广灵宫曾是后宫里最华丽的宫殿。
可自一年多前明光宫失火,太常寺太史令说是因为广灵宫与明光宫相冲才导致火灾。
这在宫里是件大事,明光宫可是历代君王们向上天祈福的地方,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十分的不吉利。
果然没过多久,里面传闻盛宠的婕妤娘娘便生了病,至此宫门紧闭。
可具体娘娘得了什么病,谁也不知道,据说是很严重的传染病,里面的宫人死了大半,剩下的全部遣散。
至此,原本金碧辉煌的宫殿成了冷宫一样的居所,白天偶尔路过,只觉得炎炎夏日里,唯独此处阴风阵阵,令人不寒而栗。
小德子如今便是此处的管事,说是管事,实际上这儿就他一个人。
好在差事清闲,平日里无非就是定点往门上凿出的小洞送饭。
今日他刚刚端着一碗略微有些腐烂发臭的饭塞进洞里,便被一只鸡爪子似的手抓住,吓得他用托盘狠狠朝那鸡爪子砸去,只听见里面惨叫一声,凄厉瘆人。
“晦气!”他朝那门洞吐了一口口水,看了看自己手上已经渗出血的抓痕。
他正准备如往常一般找个阴凉的地方睡觉,远远的,便可看见一抹玄色高大身影朝这边走来逆光而来。
他赶紧弯腰行礼头也未敢抬。
“把门打开。”宫里的怀恩总管说道。
“是,不过总管大人,且小心些,奴婢方才还被那人抓了一下。”
他说着,朝怀恩伸出了手。
“陛下,您看?”怀恩见那伤口着实有些触目惊心,忍不住担忧。
“打开。”
“是。”
小德子麻溜儿的开了门,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拉开,里面的臭气扑面而来。
突然,从里面窜出一只幼猫大小的老鼠朝他们扑来。
“小心!”他眼疾手快拿着托盘朝那只恶心的老鼠狠狠砸去。
一击即中。
那老鼠自以为逃出升天,却不曾想死于一托盘之下。
怀恩惊魂未定,看着一旁处变不惊的皇上忍不住心里万分佩服。
他打量了一眼仍高举着托盘,生的憨厚的小内侍颔首,“待会儿去拿些药,在陛下跟前当差,带了伤可不好。”
小德子一愣,继而喜上眉梢,忙谢恩,“多谢陛下与总管大人提携。”
他说着赶紧再前面开路,将二人迎了进去。
他心想,这次可算是飞黄腾达了,回头,他一定要将这托盘供起来。
宫殿的院子里早已不复昔日盛况,里面杂草丛生,地上到处都是排泄物与小动物腐烂的尸体,人一进去,惊起一片飞鸟走兽。
“人呢?”怀恩捏着鼻子环顾了一圈儿。
“奴婢这就去找找。”
小德子说着,猫着腰拨开那杂草往里探查,一不留神,不知什么东西朝他扑了过来,将他压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十分瘆人。
小德子吓得魂儿都没了,想要将那怪物推倒在地,却不曾想,那怪物力气甚大,怎么也摆脱不了。
“窦婕妤,陛下面前不可放肆!”
怀恩见着昔日明艳不可方物,艳绝后宫的窦婕妤,如今衣衫褴褛,披头散发,面容枯槁,形状疯癫,臭不可闻。
仔细一瞧,凝结成团的头发还有虱子跳蚤爬来爬去。
不过短短一年多得时间变成了这个样子,一时竟忘了动。
窦婕妤一听“陛下”二字,神情呆滞片刻,继而从小德子身上爬起,赶紧整理了一下仪容,爬到哥舒烨面前哭道:“陛下,陛下终于肯来见娉婷了吗?”
哥舒烨冷冷看着她如今的模样没有说话。
窦娉婷见他不做声,赶紧又上前爬了爬,干枯如鸡爪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摆,浑浊的眼里留下眼泪滑落脸庞,在面上冲刷出两道污渍。
“陛下,你是来放娉婷出去的吧,娉婷知道错了,娉婷再也不敢了。”
怀恩生怕她伤着皇上,用力将她踹到一边去。
窦娉婷在地上打了个滚,冷笑起来,“娉婷忘了,陛下早就厌极了我,如今瞧着我这样,心里解恨了吧?”
她见眼前越发成熟俊美的男人默不作声的看着她,心里生出一丝希冀。
“陛下将娉婷关在此处对外称病不就是顾及窦家?我是窦家嫡女,你们不能这么对我,若我父亲知道此事,必定不会放过你们,不会放过你们!”
一旁的怀恩忍不住道:“如今窦家作主的是娘娘的叔父窦勉,您的这位叔父一向志向远大,继任镇东将军,以陛下马首是瞻,至于您父亲,半年前就病逝了。”
“不可能,你们骗我!”
她心里最后的希望破碎,跌倒在地又哭又笑,“你们骗我,你们就是为了她骗我!”
怀恩不再理会她,转而向哥舒烨道:“陛下,这里腌臜,咱们先回去吧,司徒大人还在宣德殿等着您。”
也许是见到她如今这个模样也算是为她报了仇,哥舒烨点了点头,就要走。
“哥舒烨!”窦娉婷扯着嗓子吼叫,“你以为是本宫杀死了她吗?是你!是你用你的薄情与傲慢杀死了她,你才是罪魁祸首!”
哥舒烨眼里闪过一抹疼痛,面前又浮现了那对含泪的眼。
“哥舒烨,你如此薄情寡义的待我,你会遭报应,如今就是你的报应!”
怀恩上前用力扇了她一巴掌,一脸厌恶道:“放肆,你在太后面前离间太后与皇后娘娘,又趁娘娘在明光宫替太后抄录佛经,不仅让人在里面纵火,还提前堵死了所有的出路,你谋害国母,万死不能抵过!”
“那就杀了我啊,为那个李朝来的贱婢报仇,不过区区奴婢,死了便是死了!”
一直未言语的哥舒烨回头看了她一眼,那里面藏着深不见底的厌恶,如同在看一堆肮脏的蛆虫。
饶是窦娉婷为了激怒他但求一死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你不配!”他厌恶的看了她一眼,“你不配在下面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