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惊了一跳,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发现翻飞的车帘内的那张脸确实是姑娘。
旋即又失落,只是那位是男子,他的手捧着手炉,左手是能动的。
大抵,人有相似罢。
然而眼花的还不止长春一人。
“我好像看到繁漪了。”
南苍站在半开的窗前望着庭院里光秃秃的桂花树,也不知它是不是已经熬不住冬日的寒冷如同从前的几株一样,脆嫩的生命已经消散在了冷硬的泥土里,等不到来年的春意。
他的忽然一声,叫长春顿了收拾的动作,眼底有惊讶和惊喜闪过。
微微撇过头,督了眼书案后眸光骤然迸出灿灿星火的琰华一眼,故意大声地叹道:“姑娘都死了半年了。虽然尸体没找全,可分明是了。怎么可能见到姑娘!你别是大白天的见鬼了。”
灿灿暖阳有微金的光泽,照在金桂浮月雕纹的窗棂上,投了一副水墨影子在暗红的地板上,与斜斜照进的一缕明晃晃的光线并立。
南苍睇了他一眼,声音与琰华的清冷不同,是浑厚而微沉的:“那人做了郎君扮相,我细看了,他脖子上的伤痕确实与姑娘一样。且、也没有喉结。只是,她的左手却是能动的。”
冬日的寒风贴着庭院角落里成片的兰草被吹过,像是海上的浪潮,一浪涌过一浪,激灵灵的打在心头,带着兰草青涩之气的冷风扑进屋里。
琰华握着书册微微晃动了一下,不知到底是风掠动了书页,还是他骨节紧绷之下带动了弧度微颤。
他清晰的听到在自己四平八稳的语调下是铅云压顶时的压抑,隐隐有紫色的闪电在厚重的云层里耀起若隐若现的紫光。
他听到自己仿佛无意识的空茫的声音:“在、哪里?”
风一吹,窗棂晃动,影子游曳,更显那水墨画也好似有了潺潺不尽的生命,看的久了,却叫人有些眼晕。
南苍眉心微拢道:“我跟了一路,最后是进了沈三爷府上的,一直到晚上也没有出来。想是暂住在沈家了。是不是的、却也难说。”
长春小心在枕屏上掸了掸,仿佛漫不经心的问道:“什么时候啊?”
南苍抬手缓慢的将窗户另半扇窗户也打开,任由晴线一寸寸蚕食尽了水墨画的幽晃影子:“前日。”
绒绒的鸡毛掸子扬起的薄薄尘埃飞舞在晴线之中,好似无数只夏日的萤火虫,点燃了团团光明。
长春抬眼望过去的眼神里一亮,嘴里却是狠狠一叹:“县主都说了姑娘的手是不可能好的。不过人有相似罢了。”
南苍微微抬了抬眉:“盛阁老是华阳公主的干翁。沈大人是华阳郡主的亲弟弟。若是沈大人出面求了公主,请盛阁老给姑娘一试或有转圜也未可知。姑娘布下陷阱拿住那边,就是请的沈大人帮忙,姑娘若是没死,会住在沈家倒也说得过去。”
长春点了点头,圆圆的眼又往琰华处瞟了瞟:“没几日就是县主与沈大人的大婚了,虽说公子是去公主府吃酒的,不过到时候南苍可以混进沈家去瞧一瞧,是不是的也就知道了。”
南苍默了半晌才淡淡道:“找不找,咱们说了不算。”
枕屏下的白玉香炉里缓缓吐着沉水香雾白的轻烟,若有似无的淡雅香味丝丝缕缕的袅娜在空气里,轻柔的抚触在半透明屏风上的娇嫩花朵,在晴线中有别样的韵致温柔。
所有的情绪密密织就了一张网,将人笼罩在其中,琰华微微阖了阖眼,享受其中的五味丰盈。
南苍的眼神落在琰华的面上瞧了半晌,无甚表情的面上缓缓有了四月和煦之意:“还有一件事。”
长春掸了掸多宝阁上的灰尘。
等了半晌也不见他说话,抬眼见他慢条斯理的样子便催促道,“怎么不说话了?卖什么关子。”
南苍扬了扬唇角,似笑非笑道:“李蔚翎的那个外室,没死。已有身孕七个多月。”
长春收拾好了掸尘的动作,打了盆水进来,拧了巾子开始擦拭桌椅柜子,不明就里道:“李蔚翎谁?”
南苍淡淡道:“姚姑娘的未婚夫。”
默了默,捡了姚意浓当日着重强调给他听的话继续道:“不过是交换了庚帖,倒也算不得正经未婚夫了。如今姚姑娘孝期已过,那边儿也该生了,往后也便难说了。”
虽是主仆,到底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情意,感情更像是朋友、亲人,是以说起话来便也少了拘谨,多了直接。
长春撇了撇唇,愤愤道:“没什么说的了!提她做什么?要不是她纠缠公子,咱们姑娘何至于撒手坠崖!”鸡毛掸子在屏风上用力一敲,“晦气!真是晦气!”
南苍的指在窗台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听在耳中仿佛是失序的心跳,扰的人心慌意乱。
他仔细看着琰华的神色,似乎想看穿他以清冷所作的面具:“这事儿,姚姑娘是知道的。”
长春疑惑道:“她知道又怎么样?管我们公子什么事儿!”
南苍觑了他一眼,武夫的骨子里到底还是有细微一面的:“若是知道,便是在等那外室生下孩子。新妇未进门便有了子嗣,不计是庶长子还是庶长女,姚姑娘不肯嫁,姚家也不能硬逼着她了。”
长春细细一琢磨,反应过来:“她打量着姑娘死了,想退了婚事再与咱们公子在一处?”
他掀了掀嘴角,似乎嗤笑,似乎不屑:“姚姑娘对咱们公子还真是一往情深。如果当初公子没有功名、没有回侯府前她也能这样深情,早早定下了亲事,便没有咱们姑娘什么事儿了。”
明明什么都没为公子做过,这会子想来捡现成了!
简直岂有此理!
南苍抱臂倚着窗台,不咸不淡道:“娶不娶的都是琰华的事,你话多什么。有了李家的错处在先,悔婚也损不了她什么名声。却是要受些流言委屈的,也不知到时候是谁去安慰了。”
长春重重一哼道:“她以为所有人都忘记了她做过什么了?逼死了姑娘,还有脸回来找公子么!如今县主和楚家人都晓得她做过什么,她还真以为楚家会同意她嫁进来么!”
南苍摇了摇头,故意道:“楚家不过外家,县主不过朋友,她们能阻拦得了什么。咱们气有什么用,架不住琰华对人家有心。若不是琰华放不下她、没有推开她,繁漪何至于伤心绝望。”
“一往情深有什么用,不过一把单刃剑把自己伤的体无完肤罢了。也便是她好气性,那般境地还想着帮旁人铺路,给李蔚翎弄了那么个美人过去。”
仿佛是怕心底的一丝希冀、一丝郑重被情意抹去,琰华脱口否认:“我没有放不下她!”
南苍的神色忽然很悠闲:“她没有感受到,你否认有什么用。”
长春把鸡毛掸子扔进白瓷瓶里,一声清脆伶仃,激的人脑子里一片清明:“若是公子把人找着了,姚姑娘又缠上来,公子打算怎么办?一个是未婚妻,一个是心爱的姑娘,还真是难选呢!”
然后两人便是双双瞪着琰华。
手里攥着一方汗巾,琰华脸色铁青:“她的事早与我无关。”
南苍挑了挑眉:“若真是繁漪安然于世,希望到时候她也能相信你的解释才好。”
长春也道:“别是再把姑娘伤的坠崖一死。”顿了顿,他扬了抹可爱的笑色:“事实上,我也见到了个小公子,与姑娘生的一模一样,坐的也是沈家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