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薛家出来, 裘良怀揣地址领人寻到了金陵城北安居里的老孙客栈。此处地方虽大,胡乱摆着些缺腿的桌子和没骨的椅子,甚为破败。堂前有个穿鸦青色缎子长袍的人正打瞌睡,长袍上打满了各色补丁, 身边摆着一只木拐。裘良猜此人便是东家孙瘸子。
宋捕头上前问伙计道:“你们这儿可有个毕得闲毕先生?”
“有。”伙计道,“在楼上呢。”
“我们大爷姓裘,特来拜访, 烦劳通报一声。”
伙计蹬蹬蹬上楼, 一会儿功夫下来道:“毕先生说他腿脚不便无法相迎, 请裘大爷只管进去。他就住在东头第二间。”
宋捕头跟他道了谢, 裘良等人上去。孙瘸子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来到东头第二间,只见房门开着,毕得闲坐于窗前悠然朝外望。
裘良含笑道:“街上风景可好?”
“甚好。”
后头一个衙役低声嘀咕:“如此小街又脏又破,哪来的风景。”
毕得闲道:“人间百态十分有趣。”乃转过四轮车来, “裘大人想必有事?”
裘良拱手道:“想借毕大人信鸽一用。”
毕得闲不觉惊喜:“查出眉目来了?”
“不是那事。”裘良知道此信不会瞒着他们,干脆取出递了过去。“毕大人请过目。”
毕得闲也不客气,接过来从头看起, 神色渐渐惊愕。看罢又从头看了一遍,良久才说:“裘大人亲眼所见?”
裘良点头:“毕大人得空不妨也去瞧瞧。”
毕得闲喃喃道:“不明师父好生大方。他定然不只是送了个作坊而已。”
“小姑娘的功劳不屑抢罢了。京里头顶多弄出一两台样品, 我们方才看到的六十几台纺织机和送去江宁织造局的那些显见是他所做。甄应勉竟没仿制出来。”
毕得闲沉思良久道:“此人我摸不透。裘大人, 敢问你是何时、如何认得他的?可否告诉晚生。”
裘良遂说了早两年京中的花魁郑酥儿案。末了道:“不曾想那位竟是你们的人。”
毕得闲听罢皱眉道:“来金陵之前晚生看过本案卷宗, 里头有件事至今毫无头绪。那丫鬟王清清说, 她的腰牌本是搁在一个石雕罗汉像里的。据她所知, 郑酥儿那个也搁在石雕佛像里。盗走匣子的护院却是受人挑拨。”
裘良大惊:“谁?”
“说是个二三十岁、脸上铅粉擦了有三寸厚、双手又黑又黄的老粉头。那女人说, 郑娘子屋中有个如此这般的匣子,匣子有个夹层,夹层中藏的宝物价值千金。偏找遍了整个弄月阁和左近一大片青楼,并没找到那个老粉头。”
裘良立时道:“粉头的手个个白嫩。那位必是旁人,取了腰牌搁在匣子里,再撺掇护院去偷。”
毕得闲点头道:“目的大约是将郑酥儿之身份揭给端王之子,可人都死了、揭开又有何用?她又怎么知道东西藏在哪儿?”
裘良想了半日,摇头示意猜不出。
毕得闲道:“我瞧此人有点儿唯恐天下不乱,与不明师父性情相类。”薛蟠若在场,肯定吓得后脊背发凉。
裘良摆手道:“你们衙门的事儿小和尚避之不及。且他虽贪玩,极有分寸。”
“再有。京中绿林人常聚处我去过,并没有什么悬赏、连锁册。怎么他竟认识那种地方?故此起先我是极疑他的。”裘良才要开口,毕得闲已接着说了。“然到了金陵一两个月我倒觉得,先头怕是我没见识。”乃冷哼道,“一个乡绅之子,竟能将堂堂朝廷府尹使若奴仆。绿林不兴旺才怪了。”
裘良怔了半日,忽然明白他指的是史四爷让贾雨村把他自己和阮才人画影图形发海捕公文贴满大街,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强咳嗽几声道:“金陵还罢了,再下头更乱。”
毕得闲点点头。“我这就替裘大人安排送信。”
裘良拱手:“多谢。”
裘良宋捕头在江南查两根丝线查得灰头土脸之时,萧四虎和瑛小爷早已回到忠顺王府。只稍稍安生一阵子,那对冤家再次闹翻。据说是忠顺王爷不留神提起一位从前的老相好,伤了萧大侠的心。数日后萧大侠又离京出走。瑛小爷不放心,追他养父去了。忠顺王爷成日在府里摔杯砸碗的发脾气,王妃倒是心情挺好。
锦衣卫的信鸽随即进京,老圣人又惊又喜。思忖片刻,命毕得闲的伯父、心腹太监毕安去见了老亲家、皇后之母张老太君。
张老太君闻报急忙亲自出门相迎,笑道:“什么风把毕总管吹来了。”
毕安也笑道:“跟老太君打听件闲事,还望莫嫌弃杂家琐碎。”
张老太君道:“我们老人家就没有不琐碎的。毕总管这是替老圣人琐碎了,我们都得谢你。”毕安拱拱手,二人一团和气进里屋坐下。
毕安乃打听道:“早两年老太君去江南游玩,可巧遇上荣国府的大姑娘也在苏州,听闻见过一回。这孩子如何?”
张老太君愕然。“这孩子”三个字她自然听得懂,看了毕安一眼,神色稍稍迟疑。“那姑娘极难得。婆家可巧是姑母家,运气也是独一无二的。”
毕安立时知道她误会了,微笑道:“贾大姑娘怕是要为国立个大功。”
“阿弥陀佛原来如此。”张老太君忙说,“我就知道她是个好的。”老太太略迟疑了一瞬,为着要不要把郝四之事说给他知道。因想:一则郝四已死,死人没什么不好说的;二则那也不是什么机密,老圣人若能瞒得了?三则郝四的姑妈乃女儿的婆母,婆媳天生死敌,郝四不好李太后也没面子。遂思忖道,“老身原本没预备去苏州的。只因那日有个人来见我。”
“哦?是何人?”
张老太君便从郝四求见说起。“他满口胡言乱语,信誓旦旦跟老身说自己与贾姑娘两情相悦,偏女方家里全然不知,求我助他一助。”一壁说一壁摇头。“声情并茂,说着说着还掉了泪,老身险些被他哄骗过去。”
毕安嗤道:“贾姑娘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林公子名草有主,与他什么相干。”
“可不是?”张老太君道,“不过是想撞个大运罢了。”遂将当日经过细细讲述。
毕安听到贾姑娘之才艺竟是现场画了幅对面水阁的剖面结构图,哑然失笑连连抚掌。“这就对了。”待张老太君全部说完,他想了想又问,“依老太君所言,郝四爷说贾姑娘擅琴,那回她没大演示给人瞧,手艺倒好?”
张老太君道:“老身听着好。他们自家说擅琴是个误会。”
“哦?”
“过年那阵子老身请了些娘娘、诰命来听戏。忠顺王妃席上说起她有此听闻,倒是王子腾太太说贾大姑娘算不得擅琴。因荣国府四位姑娘的丫鬟名儿里头分别带着琴棋书画四个字,而二姑娘擅棋、四姑娘喜画,旁人自然而然觉得大姑娘必然擅琴、三姑娘必然喜书。其实大姑娘喜欢些营造、工匠类的东西,成日手里捧着《天工开物》;三姑娘最爱数算。若非大姑娘已许人家,纵旁人问起来王太太也不敢承认的。”
毕安又失笑抚掌。也不多言,告辞离去。
乃回宫禀给老圣人。老圣人听罢摇头道:“想诈人家的婚事,连姑娘真正喜好什么都没弄明白。如此粗心如何办得了差?亏的死了,不然日后还不知要坏朕多少事。”遂又命毕安去一趟杜禹府上,让杜家问问那纺纱机究竟如何。
杜太太领命忙换了衣裳往静慈庵探望女儿。
太子妃杜氏业已落发为尼,法号信圆。贾元春做出头一个珍妮纺纱机样品时特请她去看。信圆起先不愿动弹;过了几日元春竟和窦氏一起来了。信圆让窦氏吵得头疼,只得答应。三人同去荣国府。如今元春独住一个小院子,纺纱机就搁在西厢房中。元春亲自上场示范纺纱。
及见那机器动起来,信圆大惊。“这是你做的?”
元春闻言停下道:“东西是工匠做的,图纸是前朝古书里的,我只在旁瞧着组装调试。”
窦氏沾沾自喜的指道:“这个是我打的,这个是我打的,还有这个……”
元春含笑向信圆耳语:“前儿已经跟两位杨娘娘炫耀一拨了;昨儿我兄弟领着他们府里小世子过来,她又炫耀了一拨。”
信圆心眼实在,反倒跟元春道:“这么小的东西难为她一个女人做的出来,我是心悦诚服的。”
“还是信圆师父厚道。”元春道,“我瞧她那个嚣张劲儿就不想成全她。”
窦氏登时叉了腰:“先前托我做东西时你可不是这个模样!再三再四的拜托,小脸儿好不诚恳。”
“娘娘一个钱也没少拿啊!”
“做东西给钱不是天经地义的?”
信圆瞧着她俩直笑。
偏这会子晴雯进来道:“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来了。”
元春忙说:“让她们去屋里暂坐会子,我就来。”乃低声告诉二位客人,“这东西还得小批量试验再大批量试验,我暂没预备让家里人知道。”尤其是贾母王夫人,出了点子好事恨不能登时说给全京城知道。宝玉答应了严守机密且对这个东西没兴趣,三春未必都能闭得牢嘴。“我三个妹子颇有趣,二位娘娘可有兴致见见?”
窦氏忙说:“看我这身衣裳,还是莫说明白的好,免得费力气解释。”因不想惹信圆身边服侍的人留意,她方才扮作元春的丫鬟去的庵堂。
“也行。”元春道,“那你算跟着信圆师父来的——窦儿吧。”
“成!”
信圆诵了声佛,含笑道:“随你们闹去。”
三人离了这屋子,晴雯飞快锁好门。
遂同去书房,元春只告诉妹子们这位师父法号信圆,在静慈庵出家。因她模样温柔和蔼、气度端庄大方,三个小姑娘都喜欢。元春想着,迎春与信圆性子略有几分相似,只是分毫不得人家的魄力,遂让她俩多说些话。
过了几日,迎春喏喏的跑来说信圆师父甚是可亲;若大姐姐下回去她庵堂探望,可否带自己一道。元春登时答应,半个字不提信圆的来历。而后一次果真领着她去。信圆独居庵堂也有些寂寞,乐得有个安静的小姑娘陪着。二人没事便下围棋,元春对着图纸琢磨改进纺纱机,眨眼一个下午消磨光了。数回后,迎春不知不觉便敬仰起了信圆。元春悄悄跟忠顺王妃说:“太子妃的气度,纵穿上淄衣何尝消减。”
今儿听见母亲打听贾大姑娘的纺纱机,信圆嫣然一笑。“既是娘知道了,想必祖父手里已得了折子?”
杜太太道:“倒还不曾。老圣人不知从哪儿先得了信儿。那东西究竟如何?”
“俗话说眼见为实。”信圆道,“母亲若不如亲眼去看看。”乃赞道,“真真好东西!那明熹宗若做了个木匠,必能留下千古美名。”
“如此说来,东西是真的?”
“真的。”
杜太太虽好奇,斟酌再三,觉得老圣人眼下不想让此事过于招摇,终忍住了没去瞧。
十几日后,贾赦上书朝廷详表他侄女依着林家古籍做出了明朝天启皇帝所制珍妮纺纱机,能同时纺十二个纱锭。圣人惊喜,当场命工部尚书领人去瞧,若方便可搬去工部。
贾政闻讯后暗暗抱怨女儿,如此好事不先告诉自己,竟让贾赦去写折子。因他本在工部任职,如今竟要领着本部尚书侍郎等上司回家参观,不免有些洋洋自得。
那珍妮纺纱机早已从元春院子里搬出,这会子端端正正摆在荣禧堂上。元春自然不方便露面,只派了个壮实的婆子演示给诸位大人瞧。工部几位皆非尸餐素位,个个惊愕得眼珠子滚圆、张大了口闭不住。良久,工部尚书率先鼓掌,屋内霎时一片喝彩声。
左侍郎乃问道:“敢问那本古籍是?”
贾政一愣。贾赦忙说:“在这儿呢。”乃从怀内取出一本册子笑道,“我恐怕圣人要看,一直带在身上。”
右侍郎上前两步双手接过书,定睛观看。古旧斑驳显见已经有许多年月了,名叫《大明天启帝起居杂录》。乃叹道:“林如海府上果然什么书都有。”
遂喊人来搬了这机器抬上轿子,跟新娘子似的八抬大轿抬入工部衙门。那婆子也跟着去了,就在工部大堂演示纺纱给整个工部的官老爷瞧。后来显摆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