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 贾莉小朋友周岁生日。长辈们借此名头聚于扬州林府凑热闹,连薛太太王氏也来了, 亦宴请了吴逊全家并几个贾琏平素交好的同僚。
旁的女娃娃周岁, 抓周都抓些钗环、线团儿之类的,贾莉那抓周台子却跟男娃娃一模一样。什么小书小剑小毛笔, 小金元宝小算盘,愣是没有胭脂花朵等物什。
扬州知府吴逊的太太郝氏见了有些纳罕,低声问王熙凤:“莉大姑娘怎么都抓这些东西?”
王熙凤得意洋洋:“我那和尚表哥说, 莉儿日后有大出息, 绝非闺阁之流。”吴太太微惊。
须臾吉时已到,乳母抱了贾莉出来搁在台子上。林黛玉赵茵娘薛宝钗薛宝琴等一众小姑妈小姨妈在旁给她鼓掌助威。贾莉已完整掌握了走路技能,吧嗒吧嗒在台子上乱走了半日就是不抓东西, 还险些跳下来。亏的乳母接的快, 给她重新放了回去。又走了会子, 贾莉忽然伸手抓起一艘小木船。大人还没来得及说话, 她扑通坐下, 另一只手飞快抓了个东西, 笑嘻嘻两手挥舞起来,小脚也拍在台子上跟打拍子似的。王熙凤喜得拍案而起:第二回抓的是个小印章!
司仪婆子忙说:“恭喜二奶奶、贺喜二奶奶, 大姑娘来日……一帆风顺、厚禄高官!”
王熙凤假意矜持道:“不过是讨个彩头罢了。”乃命平儿赏了她一个大大的荷包。
消息登时传到外堂,薛蟠先诵了声“阿弥陀佛”,向贾琏拱手道:“恭喜兄长荣升工部贾大人之父。”
贾琏素来将这和尚当做神棍, 闻言笃信不疑, 喜得无可无不可。口里还说:“借兄弟吉言哈哈哈哈……”林海也抚掌而笑延颈鹤望。
吴逊与高师爷大眼瞪小眼, 心中皆暗想:终究林贾薛三位都一不疯二不傻,难不成抓周的其实是位小哥儿?因为什么缘故假充女娃娃?
消息又传回内堂。茵娘道:“咦?工部么?我以后要去兵部做事。”
宝钗道:“我去理藩院,好玩儿。”
宝琴道:“我不做官,只四处游玩。林姐姐你呢?”
林黛玉泰然安坐:“翰林院。”
那三位齐声说:“没趣!”
谁知她竟接着道:“非翰林不入阁。”
宝琴随口就说:“若林姐姐入阁,派我个巡按如何?一壁微服私访一壁游览河山。”
“你只自由自在的游览河山便好,要巡按作甚。”
“怀揣官印保平安。你胡乱派个就成。”
“不派。”
“林黛玉咱们俩友尽了。”
“待会儿有藕粉丸子你吃不?”
“吃!”
宝钗叹气:“你倒是出息点儿啊!没有成日价见吃眼就开的。”
小姑娘们只管满口胡言乱语,吴小姐在旁眼睛睁得滚圆。吴太太微惊,王熙凤和薛太太皆安之若素。
另一头,裘良等人赶在中元节前一日抵京。
宋捕头心肠热,干脆将宋真真暂时安置在自家住几日,再慢慢看房舍。薛蟠本来叮嘱他莫将那事儿告诉他媳妇;可男人走一趟江南带回来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还往家里搁,能不跟媳妇说清楚么?宋捕头遂拉着媳妇嘀嘀咕咕了半日。
宋大嫂登时气得眉头倒立:“好个不要脸的老王八,半路途中哪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欺负孤女没依靠,也不怕天打雷劈五鬼分尸!”
宋捕头道:“可不是?不明师父说,也不必劝她,只扮作诸事不知,得让她觉得那老王八并非她在京中的唯一依靠。薛家在京里头生意多,自会替她安置份活计。等她忙开了就好。”
宋大嫂寻思道:“那男人是谁?我跟他那口子商议商议,让他家里头也把他绊住。”
宋捕头觑了眼媳妇:“你会许我收小老婆不?”
宋大嫂眼珠子登时瞪起来:“想什么美事呢?”
“哎哎你别着急啊!我做个对照。”宋捕头赶紧说,“那位大人是有小老婆的。许男人收小老婆的娘们,也不会拦着男人找姘头。”宋大嫂又瞪了丈夫一眼。“你找他媳妇没用,还不如求我们大人去找他上司,把这货赶紧另派个差事出京。”
宋大嫂眼神一亮:“这主意好,就这么办吧。”
宋捕头犯愁:“我们大人还不知怎么交差呢……”
裘良本是扮作染病悄悄离京的,故此也悄悄溜回府中。往江南白跑一趟,还落入绑匪之手,死了一个太监丢三个嬷嬷宫女。原本想拿俞进茂的贞洁牌坊来充做收获,不曾想被毕得闲仗着信鸽的速度优势提前截胡了,气得裘良暗骂毕家十八辈祖宗。
景田候爷听罢孙子从头细述,皱眉良久。乃问道:“依你看,这趟栽得狠厉,是什么缘故。”
裘良抿了下嘴:“那帮土匪是官兵。”
“何人替你付的二十万银子?”
裘良摇头。
老侯爷捋了捋胡须道:“你可曾想过,保不齐压根没有这么个人。”裘良一愣。他祖父接着说,“太后病的厉害。”
裘良惊道:“我走时不是说无碍么?”
老侯爷道:“墙倒众人推。她失势也非一日两日,老底子这两年被人蚕食得不剩多少了。宫中手段花样翻新防不胜防。如今圣人老圣人都下旨,让御医务必保她活过今年。”
“这是何故?”
“妃嫔省亲的事儿你可知道?”
“前几日泊港时听京中来船的客人提起过。”
“那些卖木方石料、种名花名树的预备了许多货品人手。太后娘娘若这会子死了,耽误生意。”
裘良怔了怔:“原来是为了这个缘故。”一时又问,“江南那个庄子,后头谁去管,可定了没有?”
老侯爷道:“郝家拼死想保这差事,只保住了一半。他们家二奶奶亲自过去,前几日已离京了。同去的还有一位公公,我也不知是谁的人。原本已大略定下婉太嫔跟前一位老嬷嬷。因她外甥在御林军中,老圣人放心不下跟武将有瓜葛的,遂换掉了。”
裘良点头。婉太嫔本是太后跟前的巴哈狗儿,看来这些日子非但跟那位翻了脸、还斗得风高浪急。“二奶奶就是那个丈夫死在扬州的?”
老侯爷点头。“倘若这位还能遇上意外……”
裘良恍然:自己被官匪绑架这事儿保不齐是个幌子,只为了弄死弄走李太后那两个人,好夺江南的女细作庄子。想了想,冷笑道:“老圣人该不会被他们家捏了什么把柄吧。他们家大姑娘放的那把火,论理说都够人头落地了。”
老侯爷慢悠悠的说:“郝家跟了他老人家几十年,多多少少会开点儿恩。何况他们如今反倒在明处,贼人在暗处,每个活人都是饵。老圣人口中不言,心里忌惮得觉都睡不着。颓运已成势,郝家难再出头。”乃惋惜道。“偏你二叔又不方便另娶媳妇。”
裘良脸色忽然难看起来。老侯爷瞧了他一眼。裘良苦笑,遂说起在林贾薛等几家因他二叔眼瞎不愿跟自家联姻的事。老侯爷也苦笑,摇头长叹。“他们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哑巴亏咱们只能忍了。”
裘良不觉微笑道:“贾琏那个小闺女真真是个心肝尖子。且看她日后能找什么样的女婿。”遂又想起奢靡姑父魏慎,忍不住抱怨几声。
老侯爷又苦笑摇头。半晌,又长叹:“你姑姑小时候……何尝不是个心肝尖子。”裘良觑了祖父两眼,微微张了两下嘴,终还是没敢吭声。
次日裘良便病愈了,歇息三天回到衙门。宋捕头亦从老家归来,悄悄跟裘良嘀咕,可否趁宋真真还在自家住着,把工部那个老王八弄出京去。裘良想着,倒也是个法子。
回京路上宋捕头压根没套真真的话;横竖查查那阵子都水清吏司的谁去了扬州办差,老王八就是谁。遂上工部略一打听便知道了陈主事,还没回来。原来他们行的是快船;陈主事虽先动身,却是后抵京。裘良亲自拜访了工部左侍郎。那侍郎虽不知缘故,既是裘家大爷所托岂能不应?连声说“这个容易”。
那头宋大嫂帮着宋真真在自家左近看了座小宅子,薛家的一个木材行离此地不远。这会子正值数位娘娘家中修省亲别院,木材行最是忙碌;陈大人又还在路上呢。宋真真遂暂时将他撂下,正式成为一名北漂。
朝廷褒奖孙四姑娘和甄大姑娘的官员这会子才到金陵。先上应天府衙见着贾雨村,住在驿馆;贾雨村打发人往孙甄两家送信、让他们预备好接旨。
此事孙家半分不知,闻讯自然是喜外之喜,又埋怨四姑娘半个字不曾透露。孙四姑娘笑道:“不过是帮元姐姐搭个桥罢了,也值得说与人听?”遂忙着清扫庭院、布置花彩。
甄家自然是甄应嘉先知道,也大喜,亲自去告诉其弟甄应勉。甄应勉闻听霎时如中了定身法似的。
甄应嘉奇道:“二弟这是怎么了?”
甄应勉怔怔的问:“褒奖了谁?”
“大丫头啊。”
“只她一个?”
“还有孙家的四姑娘。”
“裘家贤侄不是……走了才……论理说得冬天……”甄应勉结结巴巴的扯不清楚。那日裘良来看过大批量珍妮纺纱机同时纺纱后,大肆夸赞,说自己回京定然亲向天子奏报。甄应勉喜之不尽,还盘算着何时能有加官进爵的圣旨回来。“此事谁跟朝廷奏的?”
甄应嘉瞧了他半日。“荣国府贾赦。”甄应勉身子一僵。甄应嘉问道,“那机器究竟如何?”
甄应勉咬牙道:“许多部件不大好做。我想着,等收拾妥当了再给朝廷上书。不曾想贾赦如此着急。”
甄应嘉回头看了眼来报信的文吏。这文吏笑嘻嘻上前拱手道:“甄大人放心。京城来的那位大人已说了,工部各位大人都在琢磨着呢。”
甄应勉强挤出一个假笑:“各位大人才学高出去我十倍,想必此时早已处置妥帖。”甄应嘉大略猜出他兄弟的心思,双眼望天扮作不知。
次日两家忙着接旨,纷纷大宴酒席,四处下帖子邀请宾客明后日来赴宴。
当晚,薛蟠逍遥自在睡在梦里,忽有门子喊他,说甄家的瑁大爷来了。薛蟠迷迷瞪瞪爬起来换衣裳,晃悠着来到外书房。只见甄瑁竟穿了身夜行衣!原本想抱怨的词儿统统给堵了回去,薛蟠眯眼打量了他半日:“作甚?又想做贼?”
甄瑁连连摇头:“不是。我从家里偷偷溜出来的。”
“啊?不是吧你!”薛蟠往他身后一望,果真没带着人。“胆儿肥的!不怕遇上线上合字让人家黑吃黑?”
甄瑁跌足低声道:“出了件急事,我不知如此是好,唯有这个点儿来寻你商议。”
薛蟠皱眉。也知道此人性子不怎么勤快,想必真有什么要紧事。遂将他领到自己院中书房去,二人在“佛祖心中留”前两把椅子上坐下。
甄瑁东张西望了几眼,身子凑近薛蟠跟前低声道:“我跟京城贾家的赦大伯不是联手修书么?前几日我收到他传来的书信,最末稍稍提了句话。说我妹子和她侄女替朝廷立了大功,只怕好事将近。”
薛蟠眉头一动。贾赦这话通常是有好婚事之意。林皖孝期未满,不会是指元春;只能指甄姑娘。若男方是四皇子,甄瑁何须着急?果然听他接着说:“我还以为是西域种瓜的那臭小子,还暗暗替大妹子欢喜了会子。不曾想今儿听大妹妹说,她也刚刚收到那个臭小子的书信。也不知他使什么法子把信送进来的……”
薛蟠打断道:“甄大爷,您老能说重点不?谢谢啊!”
甄瑁抿了下嘴,没抬杠。“臭小子说,他听闻大妹妹得了褒奖,登时就想去向皇后提婚事。谁知忽听太后病了且病得厉害,太医说极难熬过今秋去。他遂想着,干脆等太后的事儿办完,免得不吉利。故此他还没说呢。赦大伯说的好事……那就不是他了。”
薛蟠大惊,因想:甄家是老圣人心腹。若那位爷们不是凤子龙孙,这般替甄家定大姑爷并不合适。只是怎么贾赦都知道了、忠顺王府和司徒暄都没消息过来?可见事情必然没有公开。乃向甄瑁道:“先别着急,急也无用。如今咱们还有至少一年多的时间,先问清楚究竟是谁。”
甄瑁问道:“哪里来的一年多?”
薛蟠冷笑两声,摇了摇头。他刚收到的徽姨本尊亲笔写来的鸽信:太后李氏已于数日前薨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