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荣国府大库房盘点完毕, 账册子清了大半。贾琏顿时没了压力, 坐在帐房歇息。薛蟠瞧了他一眼:“你竟闲的很。”
贾琏干脆趴在案头:“我已累了七八日, 还不算前头的。余下已没多少事了。”
“你还真是不看要紧东西。”薛蟠摇头道, “光看贪墨数目了吧。”
贾琏无奈, 直起身来:“不看贪墨数目看什么?”
“阿弥陀佛。最起码应该看看总收入和总支出吧。”薛蟠拿起一本账册子搁到他跟前, 翻开最后一页,“这是凤丫头手里做的账。看清楚, 全年总月钱支出是六千八百两!我的乖乖!你们家每年进项是多少你知道么?”
吓得贾琏一激灵,夺过账册子便瞧。看罢还揉了揉眼睛,喃喃道:“怎么有这么多……”
“你当这是大支出项?”薛蟠往他对面一坐, “知不知道你们吃的穿的用的是多少?每日寻常的晚饭钱都得上百两银子, 还不算摆宴席;茶具打掉了一只, 整套都算作报废重新买;你自己屋里的小丫头也浑身绸缎。”
张子非道:“茵娘说, 你家妹子和有头脸的丫鬟平素使的胭脂水粉之类皆自己掏钱另外买。采买上日常也替她们买, 只太差了没法子使。当然花的钱不会比姑娘们自己买的少。”
薛蟠道:“怪不得你们家小管事都那么阔。这种浪费法,祖上传下来金山银海也不够使。”
小朱本坐着发愣, 闻言悠悠的说:“我大略瞧了几眼。荣国府每年的进项约莫十三四万的银子, 灾年大约六七万。灾年终究少些。日常出项每年十一二万左右,前后拢拢也能持平。还行,撑得起奢靡。”
“嗯?不对吧。”薛蟠道, “哪止十一二万。”
“我只看了琏二爷母亲在时的那堆账目,其余乱七八糟的我纵看了也不入眼。”小朱道, “大和尚方才说的打碎茶盏子整套报废之事当时还没有。”薛蟠觉海同时诵佛。
贾琏怔了半日, 问道:“旧年整年总出项是多少?”
余瑞道:“十五万。”
薛蟠道:“旧年管事的是表妹和珠大嫂子。才当上家的少奶奶多半老实。余大叔, 贫僧姨母当家那几年每年支出多少?”
余瑞道:“少则十八万,多则二十万。二太太每年净得三至五万,管事们分个三万银子。”
贾琏正吃茶呢,咬牙刚要放下手里的茶盏子骂娘,忽听“阿弥陀佛”一声。薛蟠合十道:“贾公子,贫僧可算知道为何圣人想抄你们府上了。他那心情就跟你前几日看到赖大家的私库一样。须知,京郊一户百姓每年的开销约莫二十两银子,别处只需一半。国家大,东边不灾西边灾,每年必不可少。灾大灾小碰运气。旧年山西大旱,朝廷赈灾银子计二十万两根本不够,圣人竟打发官员太监四处求人捐款。若把你们家抄了,每年一省旱灾钱算有了。再抄别家,湖北大水的赈灾钱也有了。再抄个三五家,黄河治水、边塞打仗的钱都有了。”
“咣当!”贾琏失手把茶盏子摔个粉碎。
“阿弥陀佛好不可惜!”薛蟠跳起脚来喊道,“又废了一套茶具!这玩意可不便宜啊!”
贾琏只觉一盆水从头顶浇下来直落脚心。腊月里冷风一处吹,浑身凉透。
小朱在旁幸灾乐祸的问了一句:“和尚,他们家欠着国库多少?”
薛蟠道:“八十万两。倒不难凑,把这十来年主子奴才贪墨的钱抓出来就行。如果不出什么波及数省的大灾,够朝廷赈两年了。善哉。”
张子非道:“如此说来,若年辰不好,黄河长江玩个狠的,或是哪里地震海啸折腾两下,这八十万光一年的赈灾钱都不够使的?”
薛蟠点头道:“这还罢了。最怕的是打仗。打仗就是个无底洞。正因为这些年边境无事,才能放任各家公侯如此奢靡。话又说回来。富庶的多半是武勋家族。就拿荣国府来说,奢靡贪墨的钱也是白面煞神贾源将军留下的功绩。朝廷放纵供养武勋之家而不灭之取银,绝非看已死了将近四十年的煞神将军颜面。终究是为了……”他特特停顿。贾琏不觉屏气凝神。“为了下回打仗时你们能拒敌于国门之外。贫僧的话说完了。”
贾琏双手扶案,从身子到眼神皆一动不动。小朱掐了个八卦诀,伸手指头冲他比了一下,喝道:“定。”
薛蟠张子非同时嘀咕:“幼稚!”
半晌,贾琏站了起来。偏他腿脚一软,“扑通——砰”,连人带椅子跌倒于地。
就在此时,外头喊说“琥珀姑娘来了”。原来贾母方才头晕眼花已是躺在炕上动弹不得,鸳鸯打发她赶紧回给爷们请大夫。已到过贾赦处;贾赦方才心情好,出门溜达去了。
贾琏勉强爬起来,摆手道:“我这会子不清醒。烦劳和尚帮着派个稳当的去太医院。”
薛蟠点头,起身欲出去。小朱忽然说:“闷的很,我去请太医吧。”
薛蟠瞪了他一眼:“也不看看这什么天儿!你个南方人到北边过冬,能活着就不错了。若闲的慌在厅中散步很妥当。再说老祖宗病了不是小事,你也不熟悉去太医院的路,耽误了如何是好?”又瞪一眼,“你给贫僧老实呆着。”
小朱微微扯了下嘴角:“好吧,你自己说的。”咦?这么老实?薛蟠莫名觉得哪儿不大好。乃一叠声的喊贾琏的心腹昭儿,命他快去请大夫。
贾琏竟忽然站起身来走了。过了半日回来,拉着薛蟠道:“我们老爷说,老太爷在世时曾言,祖宗军功太盛朝廷忌惮,让儿孙莫再习武。故此他才闲混的。”
薛蟠轻轻摇头道:“那是老太爷在时。一个皇帝和一个皇帝不一样。再说,纵然不习武也得学文吧。你这个爹就是天生懒骨头,只巴望着躺下享福。找借口偷懒还不容易?我能寻出一百个来。”他叹道,“我早说了,你们府上这些男人,唯一能指望上的便是你。辛苦了,哥们。”
贾琏迟疑道:“这些年朝廷委实对我们家恩宠有加。”
“对当任皇帝有用人家才能容你。太.祖爷封下四王八公,到底他与这些人同生共死打下江山,那感情之深咱们无法体会。如今的天子对你们谁有感情?见都没见过。比如,昭儿犯了错你纵罚他也舍不得大罚。你们东府的焦大功劳大吧。漫说你不会舍不得罚他,连蓉哥儿也不会舍不得。宁国公若还在,珍大哥哥敢怠慢他至此么?”
说的贾琏有些不好意思,亦若有所思:“倒真像。”
“舍不得荣国府的太.祖爷已经在皇陵里躺着了!对你祖父还有点感情的先皇也躺去太.祖爷隔壁了。太上皇虽还惦记国公爷的功绩,他还能有多少年光景?表妹夫,你才二十岁呢。”薛蟠苦笑道,“说起来,好容易找回来的这些东西,回头别又让你老子给挥霍了。”
贾琏忙说:“这个我想过。我老子惯常藏东西,只会买舍不得卖。横竖每年银子只这么些,随他花去。我既要去扬州,想来也不得空花钱。”他叹道,“总不能爷俩一块花钱,让圣人看见了什么滋味。”
薛蟠笑点头道:“兄长是真明白了。只莫让人家坑了老头儿,回头我托人寻个有眼力价的老包袱斋给他。”
“拜托贤弟。”
“再有就是……”薛蟠觑着贾琏,“先说好,这个我是没有法子的,你自己想。”
“有事直说。”
“你老子心中还真没有国法。”薛蟠道,“从头到脚都是漏洞,谁想整他抬手就能整。”他低声道,“你爹比你外祖父家容易对付多了。人家不对付他,不过是他不值得出手罢了。然而,倘若你在江南做出了什么功绩……”贾琏倒吸了口冷气。薛蟠拍拍他的肩膀。这可怜的娃儿。爹不靠谱,累死儿子。
两日后,王夫人发觉私库失窃,急忙报官。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裘良乃荣国府世交景田候之孙,亲自领人来查。两个精细的捕快去库房勘看,贾政与贾琏少不得过来陪裘良厅中说话。因贾琏这两日睡的不大好,眼圈青黑迷迷瞪瞪。薛蟠恐怕他露馅,亲跟着他。
一时捕快回来,面色有些古怪。裘良问如何。一位张捕快道:“大人,从库房里的痕迹看……贾二太太丢的定然不止几箱金子和银票匣子。”
裘良皱眉:“还有别的?”
另一位宋捕快道:“还有二十七个箱笼留下灰迹,大小各不相同。偏二太太执意说没丢别的。”薛蟠与贾琏互视了一眼。张子非他们只捧回了二十三样东西。可知在报官之前王夫人还另藏了四个箱笼。
薛蟠低声念佛笑摇了摇头。裘良忙问:“师父何故发笑?”
薛蟠道:“没什么,姨母既说没有别的,那就没有吧。倘若因此确认不了犯案动机、进而找不出贼人,也怨不得裘施主。谁知道贼人是偷金银顺手牵走别的,还是偷别的顺手牵走金银?”
贾政皱眉道:“既是贼人,只管查出来便好。何须管他顺不顺手?”
裘良正要说话,薛蟠先诵佛道:“姨父实在……外行得贫僧不知从何讲起。姨父可知京城有多少人?又有多少贼?能入你们家这般大户盗窃的,显见不会是寻常小贼,必为大盗。大盗不会是一天练成的,故从前必犯下不少别的案子。若单单窃金银铜钱之盗,裘大人手下大略知道该去何处打探;若是偷古董、贵重器皿的,裘大人也知道哪些地方是他们惯常销赃之所;若丢了要紧的文书、账目、书信,则人家想偷的多半是里头的文书、金银不过顺手取之。拿着错误消息去查,找得到贼人才怪。”
裘良惊喜道:“师父好生内行!”
薛蟠垂目道:“贫僧不过略有常识罢了。”乃向贾政道,“还望姨母实在些告诉裘大人,究竟丢了什么。”
贾政听着倒也有理,何况薛蟠终究是王夫人的亲外甥,便使人过去问王夫人到底失窃了何物。等了半日,王夫人死死咬定没有别的。薛蟠眼神有些跳,裘良干脆满面狐疑。
送走裘良,薛蟠悄声问贾政可否让他去王夫人私库门外看看。贾政满心不自在,问都没问王夫人一口答应。乃径直领着薛蟠到了私库门口。
薛蟠装模作样念了半日的经文,神色像是放下心来。贾政忙问:“如何?”
薛蟠道:“是贫僧想多了。此处没有怨气。”贾政一愣。薛蟠凑近他跟前苦笑道,“姨父,丢了东西不肯告诉官差之事,别处也不是没有。丢的东西多半不敢见人。江苏那边曾有桩案子也是如此。那失主少说了九个箱子,装了些旧衣裳。”
贾政道:“旧衣裳有什么不便告诉官差的?”
“他与街坊有怨,旧衣裳里藏了巫蛊之物。”
贾政吓了一跳:“岂有此理!”
“这还罢了。另一桩,失主在库房里丢了十几箱的面粉不肯说,倒是他孙子说的。县令觉得奇怪,查下来原来他失手杀了人,竟将那人分尸裹在面粉里。”贾政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薛蟠忙说,“这屋子毫无怨气,可知并无邪祟之物,姨父大可放心。”
半晌,贾政哼道:“也不知你姨母究竟藏了什么见不得人之物。”
薛蟠道:“人总少不得有秘密。只是她既不说出来,若没查着,真怪不得人家。整个查案方向都得错。”
王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彩霞此时正在库房守着,贾政乃黑着脸向她道:“你可听见了?”吓得彩霞赶忙跪下。
薛蟠诵佛道:“还望姑娘禀告姨母:她若不方便说出究竟,可否悄悄告诉贫僧,丢的究竟是财物还是文书。拜托五城兵马司保守个秘密也不是什么难事。”
贾政看了彩霞一眼,微微抬腿。彩霞也不过十二三岁,身骨单薄。薛蟠最看不得欺负小孩子,暗暗预备着贾政若踢她便出手拦阻。谁知贾政竟把腿收回去了!喝到:“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薛蟠松了口气,暗想这个姨父至少不打女人,也不是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