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太嫔的闺蜜段才人家中曾夭折一名女童,年岁与如今的阮贵人相仿。去段家查访的兄弟说, 那孩子是随父亲迁任、从船上落入江中没的。尸骨无存。
张子非闻言立时道:“都可以操作。孩子的父亲迁任途经江河之处, 派人混入船上把孩子撞下水中, 水鬼潜入江底盗走孩子。这必是袁公公给婉太嫔下的套无疑了。”
忠顺王妃道:“我记得袁公公和闻嬷嬷是对食?深宫之中无天无日,对食互相扶持、情深义重,比许多正经夫妻恩爱得多。”
“阮贵人既然送入了闻家,可知他二人已经假戏真做。”张子非思忖道, “袁闻索李。袁是首领,袁家子弟进入锦衣卫;闻次之, 闻嬷嬷的兄弟为官敛财;索公公不过是袁公公的徒弟,死了连尸首都拿来利用;李公公虽身在锦衣卫, 情感上倒算是婉太嫔的人。因想与婉太嫔结盟, 袁闻盗走段家的女儿,打小精心教导调理。纵然闻家轰然倒塌, 依然设法将姑娘送入宫中。直至阮贵人怀上胎儿, 才告诉婉太嫔她其实是段才人的另一个侄女。以此诱逼婉太嫔与他们联手,捧阮贵人及其腹中孩子上位。”
忠顺王妃哂笑道:“只怕李公公也被利用了一把。侄女进宫,闻嬷嬷身在书库不方便,自然会去求同僚李公公托其主婉太嫔照看一二。阮贵人聪明乖巧, 颇会讨婉太嫔的好。阮贵人怀了胎,李公公少不得恭喜闻嬷嬷、说来日皇子也许长得像姨婆。拜不明和尚所赐,整个紫禁城都知道阮贵人早已身入锦衣卫。闻嬷嬷借机在李公公跟前言语不大谨慎也不可疑。乃随口说不可能。自家侄女其实不是亲生、而是弟媳妇偷偷跟人牙子买来的。听人牙子说, 孩子是从某条江上捞到的。”
张子非接着说:“李公公转头将此事告诉婉太嫔。段家之状婉太嫔最清楚不过。故此她瞬间联想到那个小女娃。查查胎记, 问问小时候残余记忆, 说不定还能从阮贵人脸上找到段才人、段小姐的模子。她在宫中十几年殚精竭虑的报仇,不敢有半刻放松,其辛苦可想而知;忆及阮贵人的姑妈和姐姐,岂能不老泪纵横?就算疑心这里头有坑,总不可能真的袖手不管。至此婉太嫔才和锦衣卫四人组正式成为同伙。来日若十皇子真能成事,台面上最得好处的依然是闻家。而袁家隐身锦衣卫,可谓立于不败之地。”
忠顺王妃点头:“大抵如此。”想想又摇头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婉太嫔做了多少大事的推手,终究敌不过袁公公老谋深算。”
张子非叹道:“因为她有弱点。比起袁公公这种单纯为了谋权而谋权的,段家姑侄就是婉太嫔的软肋。”
又感慨了会子,忠顺王妃悠然道:“依你看下一步如何行事?”
张子非道:“我们东家的习惯,替敌人拆伙。先去查阮贵人的养母究竟是不是病死的。”
“时隔多年,怕是难查。”
“开棺验骨。”张子非道,“白骨上保不齐有痕迹,若没有就给她涂点儿焦黑。要不干脆辛苦**哥办这趟差事。”
忠顺王妃笑道:“段家在滁州,离扬州近得很,顺道还能凭吊名相欧阳修。”又道,“就算婉太嫔疑心袁闻两家给她下套,奈何十皇子已经生下来了。”
“生了就生了。皇子里头都排到二位数,还觊觎什么龙椅?做个小王爷挺好。”
“也是。”
张子非又道:“婉太嫔竟然不怕替身被德太妃弄死、自己回不了宫?”
忠顺王妃挑眉:“在外头溜达一圈儿野了心?”
“她这趟离宫本为着两件事。扬州。借黄美人之手阴死皇后,替段家姑侄报仇;替十皇子预备太子.党。”因知道对方把自家儿子也算了进去,王妃哼了一声。张子非接着说,“胶州。撺掇成家送嫡长孙女进宫,谋夺胶澳海盗,都是为了悄悄的替十皇子预备兵权;泄露庆王母子的底细,给女儿女婿报仇;撺掇荣国府世交孙绍宏假扮海盗伤民,惹起皇帝对贾琏的疑心,趁势把她自己藏在山东水师的钉子送去掺和松江肥差。”
王妃啧啧道:“这一节我倒钦佩。那钉子如今可好?”
“依然小卒。”
“总埋在胶州也不是个事儿。”忠顺王妃捏着茶盅子想了想,“他是因为刚直不阿、不愿意说旧上司的坏话、被新上司收拾的吧。”
“对。”
“王子腾侄子是他的?”
“非直属上司。”
王妃点头。“王家小子偶然路过他打杂之处,做一回好人,调他离开山东去远些的地方管府兵。再让他得罪一回新上司,脱掉军籍归入平民,也算对得起他刚直不阿。”
“娘娘英明。”张子非抿嘴一笑,接前头的话题。“人算不如天算,两处皆落空。婉太嫔难免不服气,还想弄点事出来挽回。再有,不明和尚送了她一大堆洗脑的评话故事,让她渐渐感知宫外比宫内舒坦得多。”
忠顺王妃含笑道:“偏德太妃迟迟不动手,她会不会挺着急的。”
“大概会。”
“不用等太久,德太妃快要下手了。”
张子非看着她。
“德太妃极擅探知老圣人心情。”王妃道,“四皇子明儿就成亲。”
张子非了然:“婉太嫔大抵是回不来了。”忠顺王妃点头。“也算求仁得仁。如今索公公已死,索三也大半离心、在胶州郭家混着。阮贵人虽长于闻家,养母已死、身上流着段家的血,连姓氏都改了。深宫困锁日久天长,不知还能记闻家多少恩。”逼得阮贵人改姓的正是山东水灾案。那案子虽是薛蟠和司徒暄在幕后使力气,却借了吴贵妃亲爹之手揭出来。
忠顺王妃叹道:“闻嬷嬷的大哥贪墨得实在太过,圣人极为恼怒。如今阮贵人身边如铁桶一般,不许闻家近身。”
“若如此,袁公公近二十年的谋划岂非要成泡影?可会狗急跳墙?”
“这个就难猜了。最要紧的还是你们东家亲戚。”
“嗯?”
“王子腾的准亲家、魏家。”王妃微笑道,“魏家与袁家锦衣卫之夺才是中军大战。”
“袁家只怕不是魏家对手。”魏老爷子和夏婆婆两员主将都已回了京城,虽然这二位都是钦犯。张子非猛然想起红香堂的袁掌柜。此人在锦衣卫司职监视同僚和清理门户,不知魏家可清楚。念及于此,她忙向王妃告辞。
张子非遂扮成管事大丫鬟的模样直奔端王府后门。乃塞给门子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门子接在手里掂量两下,甚是满意,问她何事。
张子非满脸堆笑说:“求大爷帮个忙。我们家大爷旧年在扬州认识了一位京都夏公子,说是府中三爷外祖家的亲戚。夏公子借了大爷一本闲书去瞧,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偏我们家出了急事,大爷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要回那本书。近日才想起来,有封极要紧的书信夹在书里……”说着又塞给门子一个荷包。“可否烦请三爷跟前的小哥儿出来,奴才打听打听。”
门子啼笑皆非。这等鸡毛蒜皮天外飞仙的事儿,来找王府爷们简直搞笑!可架不住钱多啊……门子两手各抓一个荷包抛向空中又接住,道:“幸而三爷今儿没出门,我也不知道跟前人方不方便出来。你且等等。”
“是是,多谢大爷!”张子非行了个礼。
门子一溜烟儿进去,找到司徒暄书房,招呼他的书童如此这般嘀咕了半日。书童一听:旧年、扬州、夏公子!嘴角抽了抽:“你等等,我回三爷一声。”
乃返回书房依着门子的话复述了。主仆二人对了个眼神,都猜到是薛家的人。司徒暄随口道:“姓夏的能是谁?安定门的那家?”
书童道:“那家仿佛是姓夏。”
“你让她去碰碰运气吧。”
“是。三爷果真好心。谁家爷们多这种闲事。”
“举手之劳罢了。”
书童遂同门子出了后门,一眼认出张子非,心下咯噔一声:他知道张掌柜乃是薛家极要紧的人物,非大事不出面。张子非迎上前行礼问好;书童也装模作样摆架子,捏住荷包在手、才信口说了条安定门左近的巷子。张子非忙说:“奴才这就去!”书童明白,这是要尽快碰头的意思。
过了会子,司徒暄换身便服出门闲逛,直奔安定门。张子非已改扮男装坐在巷口的茶摊子上。
交接完情报,司徒暄又马不停蹄去见夏婆婆。夏婆婆大惊!那事儿魏家真不知道。他们只当红香堂脂粉铺子是锦衣卫一个寻常暗桩,甚至没怎么把袁掌柜放在眼里。
张子非忽悠司徒暄,说消息是萧四虎从绿林道上得来、告诉石管家、石管家又告诉不明和尚、和尚命她连夜快马进京。魏家派人核实后,司徒暄对贼道实力的误解又上了一档,且暗暗惦记起石管家。
当晚,张子非溜去王家面见王子腾,托他侄儿弄走婉太嫔留在胶州的钉子。忠顺王府则放飞信鸽,命林皖去滁州逛逛。
二月初六,四皇子大婚,京城热闹如重新过了一回大年。不知多少人打心底盼着出点事儿。然而从新娘子早起装扮直至送入洞房,愣是什么麻烦都没有。
北静王府却出了点子小事。婚宴上世子妃不大舒服,提前回府。夜晚,水溶喝得醉醺醺的。才刚进里屋,忽见世子妃跟前的贴身大丫鬟忙不迭藏起东西。水溶纳罕,问藏什么;丫鬟只管搪塞遮掩。又问世子妃如何;丫鬟说世子妃打从回来便在炕上睡了,哪儿也没去、什么也没做。水溶总觉得有点奇怪。因他喝多了头疼,也没精神多想,便往姬妾屋中歇下。
次日,水溶大早上被他母亲使人拎起来。这哥们宿醉未醒、头疼欲裂,揉着眉眼迷迷瞪瞪来到王妃跟前。只见太子妃正坐在他母亲身边,母亲还拉着儿媳妇的手含笑安慰。地下跪了两个人,一个是太子妃陪嫁的婆子、另一个正是昨儿那个慌慌张张的大丫鬟,额头都已磕破。
北静王妃正色道:“前两个月有人告诉我,咱们家被盯上了。我寻思着,盯北静王府的人多了去了,他们算老几。便稍稍安排。”
水溶霎时酒醒,大略猜出几分意思。看看老婆看看两个奴才,不由得后怕:这两位出了幺蛾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有个嬷嬷上前回话。昨儿四皇子婚宴上,那婆子往汤中下了东西,才致世子妃半途退场,回府后一直昏睡没动弹。昨儿阖府别的主子都不在。大丫鬟听见水溶回来,便假装藏东西。若王妃没早做防备,今儿水溶少不得想起那事。人人皆有好奇心,那东西也少不得被搜出来。世子妃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水溶愕然片刻问道:“什么东西。”
北静王妃轻叹道:“他们倒真有点子本事。溶儿你记着,眼见不一定为实。”
另一个嬷嬷捧出一叠笺子。水溶只看一眼便认出是世子妃笔迹。有的是情书、有的是情诗,字字句句皆指世子妃与野男人私通。要命的是,连遣词造句都仿着世子妃素日习惯。正经应了萧瑛那句话:假的做得比真的还真。
“她们二人已招供了。”北静王妃道,“都是家人被抓、受奸贼挟持。我已打发人顺藤摸瓜,你就不必管了。”
水溶想了想道:“母妃,此事儿子想自己查。”
“你?你还真没这个本事。”
“求母妃派人教导。”水溶苦笑道,“儿子旧年去扬州和胶州,虽吃了些亏,也着实长了些世面。我竟然连不明和尚家一个小姑娘都不如!她和司徒暄见我一回笑话一回。”
北静王妃惊喜道:“倒进益了,没白出去一趟。”乃喊出两个心腹让她们辅佐世子彻查。
当中一个道:“既然世子要查,这是她二人的口供,请世子过目。”
水溶接过来看罢,浑身已不知不觉满是冷汗:这计策环环相扣。若非母妃早有准备,世子妃非但要背定污名,九成会被自己亲手杀死。而且他们想把南安王府那个刁横郡主塞进来。牙关紧咬:“贼子尔敢!”
北静王妃微微一笑,让人领他出去,自己再跟儿媳妇说会子话。
安慰罢世子妃,王妃命人喊来旧年跟世子出去的人,打听“不明和尚家的小姑娘”是个什么人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