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倒在床上歇息了两刻钟, 让甄氏拉起来, 强打精神看张家表妹送来的信。随即后脊背冰凉。
信中云, 多年前为了替今上谋夺龙椅,皇后跟李太后的娘家郝家联了手。郝家做的是腌臜勾当,心思歹毒, 左手帮忙、右手捅刀子。最终虽大事得成,他们却暗中害死了皇后娘家满门男丁。为的是让皇后宫外无靠、唯有依靠他们家。前几年, 他们发觉皇后已经失势, 九皇子之母容嫔宠冠六宫。遂故技重施、想害死容嫔之弟梅公子,却阴差阳错没能得手。随即郝家灭门、查不出凶手。
多年前的过往显见没法子查清, 梅公子那事儿倒好核实。四皇子当即打发了位能干的手下赶往苏州。
只是张表妹压根没说这些消息她是从哪里弄来的。她一个小姑娘,哪里有能耐查到?四皇子自然以为是他母后告诉的。不由得伤心:如此要紧之事, 母后没告诉亲儿子、竟告诉了侄女, 还有点儿让张表妹以此为借口靠近自己的意思。
信中所言倘若为真,父皇母后怕是半点情谊都没有。四皇子呆坐良久, “砰”的倒回床上。甄氏靠着他躺下, 拉着他的手一言不发。二人仰躺了许久,四皇子忽然一咕噜爬起来,抓起案头的纸笔便开始写信。甄氏立在他身后看。
信是写给太子的。先怀念了几段儿时年月, 又感伤了几段兄弟渐行渐远,再欣慰大哥信得过自己。最后劝说太子上书说自己无才无德、有愧东宫, 求让出此位。
写着写着, 四皇子忽然把笔一撂, 道:“我大哥虽说并非白璧无暇, 也并无大过错。怎么就配不上太子了?”
甄氏想了想,轻叹道:“虽然无过,但也无功吧。”
四皇子冷笑道:“太子有功还能活着么?”
“功过并不要紧,要紧的是父皇可高兴不高兴。”甄氏又叹,“天心难测。再说,这不是以退为进么?太子不合适,难道旁人就合适了?”
四皇子遂开始掐手指头:“老二就算了吧,无能之辈。老三更算了,整个儿混球。我没那个心思。老五呵呵连老二都不如……”
方才甄氏说张表妹之信看完就得毁,声音并不小,门口也站着一溜随时预备服侍的下人。故此,各色探子这会子全都竖起了耳朵。四皇子特意将诸位皇子从头数到尾,太小的几个便评议其母族。数完数一瞧,大的本人不靠谱、小的母族不靠谱。横竖太子若不当太子,他老子也寻不出第二个合适的儿子来。
甄氏努努嘴:“写上去。”
“嗯?”
“四郎方才说的,写上去。”甄氏再叹,“你当你劝了太子就会听啊。你挨个儿数完兄弟们,个个还不如他靠谱。他一想,横竖纵然自己想让出其位、并无人接得住,不过白写篇折子罢了。如此他才会肯上书的。”
四皇子怔了半晌,往桌案上一趴:“你说的对。”
“那你如何不动弹?”
“我不想写。”
甄氏无奈:“算了。”乃摩挲了会子他的后颈,哄道,“四郎不想写就不写。”
四皇子又趴了会子,爬起来接着写信,并没有数数。写完再次撂下笔,气哼哼的道:“母后总觉得,二哥来日能当个贤王、我不能。”
甄氏又轻抚其头颈顺毛:“四郎做不了贤王,四郎比贤王实在多了。要那个虚名作甚?”
“就是!”四皇子心情好了些,喊小太监取信封装好信,使人送去京城太子府。乃伸个懒腰,拉甄氏出门逛街去。
至于那封信有多少人会看,他俩才懒得管呢。
这会子薛蟠正在熊猫会处置琐事。忽有人来报:法海寺那位李太太又来了。薛蟠脑门子登时疼了起来——婚礼就在两天后,她老人家凭空冒出来作甚?
小朱躺在软藤榻上假寐,闻言道:“不理她。”
薛蟠一愣:“啊?”
小朱道:“这个点儿才来,想在婚礼上闹事已不能了。随便她是来做什么的,过后再说。咱们不得空搭理,莫坏了心情。”
薛蟠一想也对,各色准备差不多从旧年就开始做了,不会有任何纰漏。这桩婚事外人看着皆是郡主倚势强逼,于敌对方而言可谓乐见其成。因又想起一件事:“旧年婉太嫔出宫,肯定是奉了太上皇的密旨。可贫僧总觉得哪里不对。圣慈太后都死了多少年了。只从皇帝在康王时期没捞到一个身份高的小老婆来看,太上皇也不像是有多喜欢这个贵妃的样子。就算她死得不明不白,会想彻查么?后宫里的女人少说八成死得不明不白吧。就算彻查,哪至于把另一个小老婆丢出去。使个大太监了不起。若说皇帝妈怎么死的还说的过去。可他非但没本事把小妈派出来,甚至没本事把锦衣卫派出来。”
小朱思忖道:“许是疑心皇后掺和了那事?”
薛蟠摆手:“皇后徒有虚名毫无实力,想搞她用不着罪名,更用不着兴师动众。这事儿,婉太嫔肯定是以别的名头忽悠得太上皇放她出宫的,毕竟她自己的目的是弄死皇后替闺蜜报仇。她可是后宫妃嫔,从进宫门那刻起就不能出来了。这得破多大的例?不论圣慈太后还是皇后,仿佛都不够那个分量。”
小朱挑眉:“你的意思?”
“贫僧以为除了静贵人,没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薛蟠想了半日,“再有。黄美人和小皇子……额,黄大姐和柳剑云小朋友都过得好好的。婉太嫔重到扬州,大抵不是为了他们。”
“那是为了?”
“交差。”薛蟠笑眯眯道,“就算扬州的差事没办妥,她也该立时回宫的。而且路上不能耽搁太久,退一万步说二月也该抵京了。贫僧是这么猜的。她原本想借路上的弹性时间赶年底去胶州办私事。收拾仇人德太妃和庆王、撺掇成锦书她姐进宫、拿下胶澳海盗,替十皇子夺嫡做准备。没想到遇上明二舅横插一杠子,把她每件事都给搅黄了。然后又因知道德太妃必会弄死自己的替身,想就此金蝉脱壳留在宫外,故磨磨蹭蹭的装病。原以为德太妃动作很快,年前能搞死替身;谁知这位不敢给四皇子的婚事添晦气,一直拖到小两口离京才动手。时间就这么被拖掉了。总也不回宫说不过去啊对吧。”
小朱轻轻点头:“有理。她这回是想编排个能糊弄太上皇的借口。那就更不与咱们相干了。”
薛蟠合十颂佛:“祝她马到成功。”
小朱瞧了他一眼:“你莫去多事。”
“贫僧闲的!”
“她来寻你你也莫出主意。”
“额,这个有点难度。”薛蟠摊手,“馊主意就长在贫僧脑子里,不由自主会冒出来。”
小朱扭头不搭理他。
转眼到了大婚当日。嫁妆因实在太多,昨儿就送过去了。送嫁妆的人是一水儿的彪形大汉,身穿红衣红帽黄腰带。外带吹吹打打放鞭炮,唯恐有人看不见。百姓从没见过那么多嫁妆,眼珠子掉了满城。于是消息不灵通的也知道了。头一回看王府嫁郡主,爱瞧热闹的早早起来、生怕好位置让人家占了去。
吴逊也早早的把衙役捕头都赶上街头,生怕出点什么乱子。贾琏拿着章程表跑去衙门跟他报备。
高师爷笑道:“大人方才还说呢。要是林家再娶两个媳妇,他头发都要掉光。”
贾琏瞄了一眼吴逊的脑袋:“尚好,只发际线略高几分。”挨了吴逊两只白眼。
高师爷因问:“不明师父与绿林道颇有往来,想必那些人不会惹事?莫跟旧年似的行动就绑架世子娘娘。”
贾琏道:“忠顺王爷包庇他们多时,他们帮忙还来不及呢。巴不得郡主早点出嫁,再没人管着王爷肆意妄为。”
吴逊道:“那就不是我扬州……贾大人,应天府那位贾大人?”
贾琏眨眨眼:“都察院和刑部的人已启程。”
吴逊点头。朝廷做事拖沓懈怠,天南地北走一圈就是好几个月。贾雨村若消息灵光,早就该设法进京走门路去。偏前日与金陵公文往来,他还是浑然不知情的模样,想必没人给他报信。到时候八方乡邻少不得会往他头上栽些事儿。
贾琏拱拱手:“吴大人,有件事下官想请教。太仓县令姜大人给我下了封书信,子曰诗云牙齿酸软,横竖就是说我把他们县里的农夫都哄来做工了、他们没人种田、交不上税什么的。”
吴逊哼道:“他那里税翻税,农夫本来也交不上税。还不如去你那儿赚两个钱买米。”
“吴大人英明。我本想就这么回他,顾之明不答应,让我来求教大人。”
高师爷道:“行事莫太过嚣张的好。”
吴逊思忖片刻道:“就那么回他无碍。你本是国公府嫡子,无需跟他费口舌。他若再多事——过了今日你便是忠顺王爷的亲戚了,可讨要一张帖子夹在回信当中。”贾琏与高师爷齐声大笑。吴逊还没说完。“他若还蝎蝎螫螫,托人到吏部弄一纸调令,把他调走便好。”
贾琏霎时睁大了眼:“这个下官竟没想过。”
吴逊负手微笑道:“你是在替朝廷办事。谁妨碍你,你大可拔除之。”
贾琏忽觉他师父的气场变了,心中一动。
从府衙回去,正赶上林海穿戴齐整在大镜子前转悠,旁边林皖薛蟠张大饼齐刷刷望天。
贾琏拉了把林皖:“你老子怎么回事,跟孔雀照水似的。”
薛蟠在旁翻白眼:“当新郎官臭美呗。又不是第一次结婚,嘚瑟个什么劲儿。”
偏林海听见了,咳嗽两声:“小和尚你说什么?”
“阿弥陀佛!贫僧什么也没说!”
贾琏笑上前道:“林姑父,您老是整个江南最俊朗不俗的新郎官。吉时快到了,该去迎亲了。”
林海道:“还有半刻钟呢。”说着又整了整帽子。贾琏还能说什么?干脆后退两步立在张大饼身旁。
半刻钟一过,不待旁人提醒,林海自己抖抖袍袖:“走!”大步而出。前院吹打声起,奴仆们纷纷恭贺老爷。花轿才出林府,围观百姓登时欢呼上了。林海骑在马上四面拱手,好不得意。
万众瞩目之下迎亲队伍直奔城南新龙门客栈。林海喜滋滋走进大门,正看见忠顺王爷大马金刀的坐在正当中,上前深施一礼。
忠顺王爷看了他两眼:“本王觉得,你大抵也不敢欺负本王的姐姐。”
林海作揖:“微臣不敢。”
“不止这会子不敢。”忠顺王爷道,“这辈子都不能敢。”
“是。这辈子都不敢。”
忠顺王爷点点头,喊人有请郡主。
不多时,明徽郡主头顶红盖头、扶着喜娘出来,忠顺王爷弯腰背上她,慢慢走向花轿。姐弟俩都悄然红了眼圈儿。
郡主刚刚上轿,耳听一声“阿弥陀佛”,薛蟠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望着花轿合十行礼:“郡主娘娘,老林是个好人。还望你好生待他。偶尔欺负欺负他没关系,莫时常欺负他……”
话未说完,王爷“咣当”一脚把他踹到旁边去了。“虎伢子!还不丢出去!”
陶啸从旁边大步流星走来。薛蟠忙喊:“贫僧自己走、自己走!”
陶啸搭理他呢!一把薅住后衣领子,抓起来朝外走,来到门口随手丢出去。薛蟠假装“哎呦”一声,其实下盘比谁都稳。
四皇子在旁看得瞠目结舌!听此僧声音耳熟,偏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甄氏满脸尴尬的告诉他:“那就是江南诗僧不明和尚。”
“他胆儿也太大了。”四皇子啧啧道,“林皖都不敢说这话。”
只听轿中郡主悠然道:“林如海,你可怕我欺负你?”
林海笑道:“欺负也无碍。”
“哼。”
喜娘高喊吉时已到,唢呐锣鼓鞭炮同时响起。
花轿抬出大门,忠顺王爷和四皇子同时一眼看见混在人群中凑热闹的司徒暄。他来得迟,位置不靠前,正攀着高大护卫的肩膀往上跳。忠顺王爷磨牙:“丢人!”指了指他。司徒暄一缩脖子,老老实实挤进里头。看他衣裳还算喜庆,王爷做了个手势便走了。很快有人牵来一匹马,司徒暄跟着送嫁。
新人到府,交拜礼成。这对二婚情侣跟朝廷唱了好几年的戏、终于结成夫妻。小林子嚷嚷回头怎么闹洞房,薛蟠没搭理他。靠着柱子坐在廊下,悠然唱了首小曲儿。“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