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哥谭客栈的护院将庆王府打手拦于花园外,没让他们伏击成老黑。次日那村妇又来了, 伙计如常上前恭迎。
村妇这回全无怯弱, 腰背挺直抱拳道:“大兄弟, 我想求见你们东家。”
伙计毫不惊讶:“抱歉大姐,这几日东家碰巧不在。您有要紧买卖,跟我们掌柜的商议也是一样的;实在非等东家不可, 他大概还得五六天才回来。”
村妇点头:“见见掌柜的也成。”
伙计遂领着她来到掌柜的跟前。掌柜的乐呵呵拱手。
村妇抱拳道:“掌柜的,我就直说了。我想来你们客栈做事。”
掌柜的神色微变, 须臾又笑了回去:“多谢大妹子抬爱, 小店蓬荜生辉。奈何我们这儿职位已满,不需要新添人手。”
村妇微笑道:“何不试试我的身手。”
掌柜的拉下脸:“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客官,小店不敢用你。”
“哦?”
“昨儿与你花园六角亭相会的客官已告诉小店了。”掌柜的皮笑肉不笑道, “你原本是他手下。他数日前偶然遇见你遇险、感念旧情救了你性命,谁知转回头你便给他下埋伏, 那六七个假装插队的原来是你们同僚。如此恩将仇报之人, 小店敢用么?”
村妇愕然。她实在没想到老黑会将这种事告诉外人。“他本私自出逃, 背逆了主子。”
掌柜的嗤道:“他是奴才么?他有卖身契么?”
“主子待他恩重如山。”
掌柜的再问一遍。“他是奴、才、么?他有卖、身、契、么?”
村妇噎了噎:“与奴才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有卖身契就有, 没有就没有。难不成世上还有半卖身契?”
村妇无言以对。可知老黑是没签卖身契的。
掌柜的接着说:“你与他联络的钥匙可以扔了。那位客官退了铁柜,我们也已换锁。”
村妇想了半日道:“他还说了什么。”
掌柜的换回皮笑肉不笑:“没什么。人家不过是解释何故不能还你手里那把钥匙, 难道还能告诉我们生辰八字不成。”
村妇一笑:“也对。”乃往客栈里头张望两眼,“我吃壶茶总可以吧。”
“当然可以。”掌柜的道,“生意总归要做嘛。”
村妇便寻了个僻静位置喝茶吃点心。
待她吃完两碟瓜子半壶茶, 外头走进来两个衙役, 翻着眼皮子嚷嚷:“哎哎, 管事的出来一个。”
掌柜的急忙堆起满脸的笑迎了上去:“我是掌柜我是掌柜!差爷有什么吩咐。”
衙役昂着脑袋:“你是掌柜的是吧。”
“是是。”
“听说你们这儿住着朝廷要犯。”
“哎呦差爷,我天生胆儿小,您可别吓我。那要犯什么样?您老有名字么?有画影图形么?我这些伙计记性好,您只管说、他们都记得。”
衙役遂取出几张画影图形来。掌柜的领着伙计们琢磨见过没。
有位伙计指着其中一张说,这个好像眼下在咱们这儿呢,住某间屋子。掌柜的伙计护院衙役七八个,涌去那屋子抓人。客人正呼呼大睡,被抓个正着。衙役一审,人家只是碰巧跟犯人长得有几分相似,年岁上小得多。
遂返回楼下接着查。另一个伙计又觉得另一位通缉犯像是包了院子的某伙客商的长随。众人再次涌过去,又弄错了。
横竖这哥谭客栈极其配合衙役办差,恨不能当堂立下大功、知府老爷给送块大匾。衙役折腾半日挑不出错,提着两盒点心走了。
庆王府那位村妇巴巴儿吃了两壶茶几碟子点心,没看上热闹,更没帮上哪边的忙。无趣,招手伙计到跟前结账,顺带问道:“你们不是绿林码头么?如何领官差去抓人?”
伙计毫不避讳道:“连隐藏行迹都不会的主儿,就算我们不供出去,他自己也早晚露馅。我们做的是正经生意。”
村妇挑眉:“你们可依着规矩上税了?”
伙计底气十足道:“半文钱不少。想抓我们的短处,门儿都没有。”拿了钱转身要走。
村妇奇道:“马不吃夜草不肥。你们若老实,哪来那么多钱请护院。”
伙计笑了,转回身歪了歪脑袋:“妒忌么?意经么?不告诉你~~客官好走不送,欢迎下次光临。”
隔壁桌一位三十来岁的书生笑眯眯告诉她:“他们好几项生意都是别处没有的。比如传消息的铁柜,价钱极贵。凡会使那个的,压根不在乎几个租铁柜的钱。还做绿林买卖中人。虽说抽头比别家多,规矩精妙严实、事后连他们自己都查不出来。那些买卖,你当寻常百姓用得着做么?两头都是……”他伸手指头往上指。
村妇忙请教:“他们怎么做的?先生可知道?”
书生遂告诉道:“前月有趟镖便是他们做中人,帮一位老爷给京城送礼。请的镖师其实是精兵,连弓.弩都有呢。他们家厉害就厉害在,不论镖师还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送礼的收礼的分别是谁、更遑论送了什么东西。”
“东西不是要送到收礼的家中么?”
“不是。先在扬州郊外僻静处挑座粮仓租下,弄把大锁。钥匙给送礼的,让他们把东西放进去。又请第三方的专业打包手艺人将东西包成大米模样装上车,镖师压根不知道自己押送了些什么。京城也租座粮仓。货品到了,送礼的给收礼的京城粮仓钥匙,收礼的自己去取。从头到尾严丝合缝。这事儿看着跟租铁柜差不多,正经做起来麻烦得很,一个环节有纰漏都得砸招牌。偏他们就是能做得妥妥帖帖。”书生恳切道,“我劝大姐莫打此处主意。用得着他们的贵人多了去了,无可替代。”
村妇淡然道:“一个绿林码头。”
“岂止是绿林码头,他们串联了多少社会资源。那些贵人做事,不就是机密最要紧么?自打他们这项生意起来,”书生若无其事道,“连官银铸私银的都少了。”
村妇身子一震。
书生嘴角微微勾起。这哥们便是熊猫会的大管事徐大爷,闻讯亲自赶来试探。
小半个时辰之后,七十万两军饷案子的关节人物之一、盐商赵六爷便收到了一封密信。信中告诉他莫再熔铸私银、快些抹去早先的全部痕迹。如若非熔铸不可,需托靠得住的中人代做。假账记得做旧;不会可去请教做假古籍字画的行家,或是雇人做。同样的密信还有两封,已有人快马送往徽州。收信人乃两位倒霉蛋——便是两年前被孔二老爷顺手写进告密函、给赵六爷当幌子的那两位。
这三位皆经过大风大浪,性情谨慎且见微知著。得信后动作齐整得跟一位先生所教似的。先将私底下的账簿子悉数找出来,亲自做了份粗略的假账。真私账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连灰都埋在土里。再从头细编假账。不假人手,编得奇快。三人当中有两位本身就会将墨迹做旧的手艺,剩下一位也亲身去学。
另一头,大薛先生也忙的紧。趁人不备愁眉苦脸,忧心老黑从前的手下会逃跑。眼前明摆着例子,大伙儿都装没看见。月初的拐子案,那伙衙役分明本事平平。调理孩子的宅院中有九个庆王府的人。八个被擒、剩下一位高个子失踪。失踪者武艺极高,既没落在衙门手中、也没返回世子跟前。除了逃跑,还能有别的去处么?时间离老黑被蒙面人弄走还不到半个月。他和老黑若不赶紧找回来,还真不知会出什么事。不知不觉,庆王府在江南的人心开始乱了。
十月底,京城连送出两个要紧消息。
林皖贾元春两口子七月回京,先联络了忠顺王府的杨氏王妃,借人手借东西。一行人潜入孝慈县,假扮各色闲杂人等打探消息、分析脉络。十几天前终于打通了盗洞,将静贵人乔氏棺椁及陪葬物品盗走。
墓室内靠近墓门处丢下了一颗玉珠和七枚古铜钱,依照北极星和北斗七星排列。齐齐整整,一看就是盗墓贼诚心放置的。
三天后,京师青云观门缝里被丢进去一个信封。又过了两天,乔老探花例行回故居溜达,发现了此物。信封中装着一把钥匙,并写着哥谭客栈的联络铁柜号码。老乔拿着钥匙开铁柜,终于得到消息:他半年前雇佣的绿林挖坟铺子已做完活计了!
乙方写了封长信告诉他详情。字迹是馆阁体,纸是薛涛笺,墨是松香墨。
静贵人的灵柩和陪葬物什如今都寄存在一座庙宇。棺椁严密不曾有半分惊动,就供在地藏王菩萨跟前,还请了得道高僧每日诵经敬香以安香魂。陪葬品很不少且挺好。依着道上的规矩,这些东西都该归挖坟铺子所得。然老乔早已说过他悉数买下。如今铺子里正请行家来估算价钱,算完后再通知甲方。另外,早先乙方估算错了几件事,导致事到临头不得不花高价另请了几位帮手,多花了三百五十两银子。故此次生意成本上升。因这是乙方自己的失误,就不多算老乔的钱了,只告诉他一声。等陪葬品价钱估算完咱们再联络。
老乔呆了半晌。他正式跟这铺子联络生意是在四月底,当时人家已告诉过,这等事少说半年。老乔总觉得绿林人都是贼,说话不实在。说最少半年,那肯定得大半年。兼签了合同后他们音讯全无,老乔有时候都怀疑自己给的押金打了水漂。故此他压根就没想过人家真的就半年整把事儿办妥。果然贼寇比官府实在。不跟官员们似的,起了点子头就往上报。
偏近些日子皇帝日子难过,他不方便寻借口离京,连墓地都还没买好。他对绿林人行事全无概念,不知道估算价钱得花多少时日。一时慌忙,只得掏出张子非离京时留给他的钥匙,打开了另一个铁柜,留下张纸条求助。
次日收到“鲍家后人”的回信,绿林中评估大批量陪葬品的价钱,少说得十几天。老乔遂给乙方回信,说那三百五十两算在自己头上、兄弟们辛苦了。
静贵人迁坟这事儿,还关联着熊猫会的另外一桩买卖。钱虽然不多,意义极大。薛蟠跟觉海如此这般的商议。觉海听完便说:“我去。”薛蟠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想去。”乃发信鸽催张子非快些回来,好跟觉海交接手头工作。
随即金陵收到了另一条消息。这条是吴贵妃娘家侄子的教书先生姚阿柱送出的。吴家请了圣手神医替吴贵妃把脉,说吴贵妃这胎又是公主。整个吴家都有点儿灰心。
薛蟠却大大的松了口气。吴贵妃那肚子已有八个多月了,牛人能把出男女来确有可能。只要她不打破眼下的朝局、让它再僵两年,自家准备就能更充分些。吴贵妃和周淑妃的联盟也能更持久些。
正踌躇满志做三年规划呢,门子来报,孙家大爷孤身一人青衣小帽在门口求见。薛蟠一愣。他爹都已经是应天府尹了,他何须鬼鬼祟祟的?这副模样肯定有机密事要说,薛蟠命将他领去花园水亭。
不多时孙溧快步走入亭中。薛蟠已摆开茶点,将下人们都遣开了。孙溧拿起茶壶斟了一盏,仰脖子牛饮。薛蟠直咧嘴,心想妙玉瞧见肯定得讥讽几句。
放下茶盏子,孙溧低声道:“松江职校的副校长顾玉,是个什么来历。”
薛蟠一愣。“来历?她是顾师爷的妹子。”
孙溧摆摆手:“我知道她是顾师爷的妹子,自小出家做了十几年尼姑。可顾师爷家没有妹子。”
“额?”薛蟠眨眨眼,“他俩长得挺像啊!”
“我亲去了顾师爷老家,他是独子,他母亲亲口说的。”
薛蟠心想,韩先生成日撸猫遛鸟,早先的人设崩塌成渣,贫僧都忘了他也是高手。看来顾之明是养子这事儿,已经被老韩设法抹除得干干净净了。“贫僧要是没记错,顾师爷他爹是个乡绅,人称顾员外。”
“没错。”
“有没有可能顾玉其实是他爹养的外室女儿?顾老夫人被瞒得死死的、压根不知道。顾玉母亲早早没了,将女儿寄去庵堂。”
孙溧怔了怔。“外室?”
薛蟠咧嘴:“你老子那个外室,你母亲也半分不知情。”
孙溧又怔了怔:“那个女人也姓顾。”
“顾在江南本来就是大姓。你小妈是你爹从休宁拐走的。”
孙溧的脑子不由自主想自家破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