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跟着领路小太监走到大明宫, 戴权急急的从里头出来。二人说了几句话。不多会子,两个小黄门便派去忠顺王府,将不明和尚传召进宫。
事儿来得措手不及。虽说已见过许多凤子龙孙, 见皇帝还是头一回。薛蟠有点紧张,问林黛玉:“你猜到我今儿要面君了没?”
“没有。”黛玉道,“我又不会掐算。”
“好吧。生活充满不确定性。”贫僧上辈子可是连续参加中学生物理竞赛的人物, 岂能怕古代皇帝?乃换上新僧袍重新精神抖擞出发。
如今的紫禁城跟后世的故宫感觉完全不同, 莫名冷清肃穆。戴权等在大明宫门口含笑道:“不明师父,可有不适。”
“有。”薛蟠道, “你们领路的小兄弟脚程太慢。”戴权哈哈两声。
走入殿内, 一眼看见正中高高在上的龙椅、龙椅上高高在上的老头。林海恭立于侧。
事实上, 出家人见皇帝磕不磕头这事儿并无定论,薛蟠已拿定主意不磕。皇帝兴许会不高兴,然他并不敢强迫。毕竟“有来历”早早便板上钉钉。大步近前,长诵“阿弥陀佛”, 躬身行礼。
皇帝并没计较,只望了戴权一眼;戴权让内侍们悉数退出。因问那个已死的苏嬷嬷。
薛蟠苦笑:“贫僧特意没告诉戴公公。人家下了一盘好大的棋,可贫僧摸不着头脑。”
皇帝问道:“师父, 这里头可有岔子。”
“回陛下。就已知情况, 没有。”薛蟠合十垂目, “许多事, 正因为不能说出来, 才会被歹人利用。”
沉思片刻, 戴权低声讲述。
昨晚上梅娘娘半得意的告诉皇帝, 有个女人倾慕自己多年,真谁。皇帝压根儿不信,还觉得好笑。容嫔娇嗔撒娇,认真说章嬷嬷绝不会哄骗臣妾。章嬷嬷乃容嫔身边的老人,最开始教容嫔读书的便是她,皇帝派人仔细查过。因问那女人是谁。容嫔叹气惋惜,说才没了不久、头七刚过。
皇帝心里咯噔一声。容嫔久居深宫。若真有女人倾慕她,必是宫中的女人。头七刚过且倾慕妃嫔的,莫非是前些日子淑妃处服毒自尽的苏嬷嬷?忠顺王府那头一直再没告诉戴权案子进展,也没提要求。章嬷嬷这话是何意?她若不可靠,怕是真要依着不明和尚那句话——“龙有时候能被蛇吃了。”
不明和尚听罢登时皱起眉头,正色道:“察觉出苏嬷嬷倾慕的娘娘是谁之后,贫僧没告诉任何一个人。因为苏嬷嬷绝对是暗恋,娘娘本身毫不知情。若揭出来,脏水随便泼。这个章嬷嬷的心思,贫僧难以猜测。也许她和苏嬷嬷是好朋友,觉得苏嬷嬷巴巴儿死了、她喜欢的人竟不知道,未免可怜。”
戴权道:“二人并无交情。”
薛蟠轻叹一声:“那就只能是……等了七八天也没见动静,不得不自己动手戳破。章嬷嬷与指使苏嬷嬷之人是同党。在周淑妃的地盘、命暗恋梅容嫔的嬷嬷行刺、栽赃给吴贵妃。后宫三位最惹眼的娘娘一个没放过,贫僧由衷钦佩其野心和大手笔。且把苏嬷嬷安插过去的时间很早。彼时正值妃嫔省亲,周娘娘还是个贵人,挺多人都觉得梅娘娘以色侍人兼娘家一无所有、很快就会失宠。他竟能猜到今日之势,早早布局。贫僧钦佩他的前瞻眼光。”
戴权思忖道:“端王?”
薛蟠摇头:“若白尚书之女进宫,今上和端王可谓双输。还有一种可能,幕后黑手的目的是让后位空悬。那么他想扶持的皇后人选还没到进宫的年龄,或者他择定了某位母亲当不上皇后的皇子。”
“皇子与之同谋?”
“非也,皇子多半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年纪太小。”薛蟠合十道,“可居的奇货,必须好控制。否则一不留神就会替他人做嫁衣。”
戴权点头,拍了两下手掌;掌案李太监推着个嬷嬷走了出来。
薛蟠念佛,看着她有些怅然——不用问,肯定是章嬷嬷了。只见她面无表情跪在地下一动不动。薛蟠龇牙直笑,对着皇帝深施一礼:“陛下,请恕贫僧无礼。”
皇帝见他笑得挺不怀好意,点点头。
薛蟠向李掌案做了个手势,自己往殿旁走去。李掌案押着章嬷嬷跟在后头。薛蟠盘腿坐下笑咪咪道:“请章嬷嬷抬起头看着贫僧。”章嬷嬷跪在他对面,后脑勺朝李掌案等人,只有薛蟠一个看得到其神情。
薛蟠咳嗽两声:“请问章嬷嬷背后之主可是姓赵?”章嬷嬷依然面无表情。“可是姓钱?可是姓孙?可是姓李?……”顺着《百家姓》往下念,第十五句便是“俞任袁柳”。问到“可是姓袁”,章嬷嬷与之前并无两样。然而薛蟠却打了个响指:“姓袁!”
章嬷嬷愕然,脱口而出:“不是!”
“就是!”薛蟠指道,“知道为什么要将你挪到边上来么?因为可以聚精会神观察你的反应。贫僧问‘可是姓俞’时你的呼吸稍微加重,因为你知道快到了。”并没有。“问到姓袁,你眼睛的瞳孔忽然放大。”也没有。“所以你身后之主姓袁。”薛蟠抬头看着李掌案,“姓袁、知道陛下曾经的未婚妻长什么模样,有能力在后宫之中安排某位嬷嬷去服侍某位娘娘。这样的人应该不多……额,阿弥陀佛。”放眼望去,皇帝、戴权和李掌案都是一副已猜到的神情,薛蟠赶忙合十颂佛。章嬷嬷呆若木雕泥塑。
林海却近前跪下:“求陛下替小女做主。”
皇帝沉思良久:“不明和尚,依你看他想扶谁。”
薛蟠想了想:“九皇子。”
皇帝微微抬头:“缘故?”
“母子皆得宠,扶持起来容易些。舅舅不成器,前朝无可依。”薛蟠朝章嬷嬷努了下嘴,“母亲已经被控制得差不多了。若再泼上点儿脏水,便可拿捏稳妥。只是他们没想到梅娘娘都已经是孩子他妈了,还这么幼稚……额,还这么单纯。非但一点儿不害怕,还跟棒槌似的憨憨的直接告诉了陛下。”
章嬷嬷忽然哈哈大笑:“幼稚?憨憨的?陛下以为她说的是实话?”
薛蟠偏了偏头:“反正章嬷嬷你这会子说的不会是实话,必然是听上去仿佛很合理的挑拨离间的话。”
章嬷嬷哼道:“圣上还做梦呢!她早已结交了外朝权臣。”
“咦?贫僧有个问题。”薛蟠举手,“请问梅娘娘是通过什么方式结交外朝权臣的?毕竟她连宫门都出不去。她弟弟既不靠谱,也没娶媳妇。”
皇帝忍不住嘴角勾起。章嬷嬷又哼:“难怪世人皆说不明师父擅长阿谀奉承,马屁拍得果然比旁人高杆几分。”
“哎我说,您就不能正面回答问题么?谁在帮她传递消息?若是个路人甲似的小太监小宫女,人家外朝权臣不认识,如何能确信并非假冒?权臣叫什么?说出名字来咱们判断一下好不好哄骗。再说,权臣结交宠妃的目的当然是托人家吹枕边风。请问梅娘娘可曾提议过升官贬官人选?”
章嬷嬷再哼:“佞贼,还穿什么僧袍。”
“您老倒是给名字啊!干嘛巴巴儿绕圈子?贫僧的激将法这么不顶事么?”
皇帝哈哈大笑。容嫔连前朝官员的名字都不清楚,遂满心笃定章嬷嬷纯属无中生有,朝戴权使了个眼色。戴权又朝林海使了个眼色。林海领着小和尚告退了。
不多时,皇帝亲将章嬷嬷带去太上皇跟前。太上皇听罢原委,命人到宫外传袁公公,并从书库中喊了闻嬷嬷出来。袁闻二人相见,又看章嬷嬷跪在一旁、皇帝有点儿趾高气昂,都知道出了岔子。
太上皇闭目养神良久,缓缓睁开:“说吧。”
袁公公冷汗淋漓,避重就轻说刑部尚书高昉有意结交宫内宠妃,自己手下人只搭了个桥。太上皇命带他去后头、留着两位嬷嬷,传高昉进宫。
高昉和袁公公一样,说诸事皆袁公公的主意,自己迫于无奈帮了他两手。太上皇看了毕安一眼。毕安将高昉从前殿带走,绕个圈子回到后殿交给别的太监看管,自己绕圈子原路返回。
此时袁公公已被重新带回前殿。太上皇吃了半日的茶,等毕安回来才让袁公公重新招供一回。袁公公方才听到了高昉所言,竭力反驳,顺带捅出高昉许多机密。待他说完,毕安请高大人出来对质。场面一度十分崩溃。
事既至此,双方唯有撕破脸皮。太上皇悠然吃着茶,犹如看斗鸡。皇帝的脸色不大好看。依着二人所言,容嫔与他们往来已久,只尚未帮着吹枕头风罢了。
听了半日,几个人悉数带下去,太上皇看了儿子一眼。皇帝迫不及待道:“这些容嫔皆蒙在鼓里,是那个姓章的奴才欺上瞒下妄作主张。容嫔全然不知前朝事。”
太上皇冷笑:“你觉得,容嫔诸事不知?”
“不知。”
太上皇有些灰心,摆摆手:“你说不知就不知吧。”
皇帝知道他老子没信,急得额头冒冷汗。
眼看着皇帝退出殿前,太上皇摇头道:“心已瞎了。”闭目良久,命毕安去静心斋取出三星献寿紫檀木柜子下头第四只匣子。
毕安取了东西来,太上皇亲自打开。里头是一纸密折和一份卷宗。
上折之人乃先锦衣卫金陵千户魏慎。魏大人查到,锦衣卫在京城开了个脂粉铺子名叫红香堂,其掌柜姓袁。多年前,一个叫柳湘芝的同僚偶然查出件事。先李太后手里有种特殊的印泥,初盖鲜红,数月之内迅速变淡,不到一年彻底没了。李太后曾以此印泥偷盖太上皇私印,犹如假传圣旨。
这卷宗落到袁掌柜手里。他非但压下来不往上报,还丢给柳湘芝份闲职、让他去荣国府给贾宝玉当武师父。后来柳湘芝陪着贾宝玉南下金陵,袁掌柜干脆就不跟人家联络了、只当没有这位同僚。袁掌柜和李太后毫无瓜葛。魏慎怀疑,袁掌柜想谋夺那种印泥、自己假冒上命时好使。因郝家满门忽遭灭口,怎么看都是魏慎干的,而魏慎坚称自己没干。故他又怀疑那事儿是袁掌柜所为,栽赃到自己头上。
太上皇举起放大镜,先查看魏慎的密折,再查看柳湘芝的卷宗。又拿过匣子,取出个铜钱大小的青玉盒子。揭开盒盖,里头是大半盒朱红色的印泥。
遂将东西一件件放回匣子,吩咐毕安:“交给魏慎他老子。”
毕安垂头答应,心中暗暗唏嘘。老圣人这是不打算再保袁公公了。
老圣人阖目养了会子神。毕安正往外退,他忽然又说:“你出去时,过一趟大明宫。该送去大高玄观的快些送去。后宫乱得跟马蜂窝似的。”毕安弯腰答应。
皇帝听了毕公公传话,头疼欲裂。老头子仿佛知道他还欲再拖延一阵似的。
下午,林海和薛蟠又被喊去了紫禁城。出门时徽姨和黛玉都笃定会让评议立后,双双叮嘱他俩闭嘴。走到门口,黛玉忽然把薛蟠拎到僻静处嘀咕了几句话。薛蟠连连点头。
果然,皇帝直接让他俩出主意,该立谁为后。
小辈当然得冲锋在前。薛蟠率先道:“陛下,您老的家事,林大人和贫僧一个臣子一个和尚、知道得太少。然贫僧以为,皇后与妃嫔是两回事。皇后是一个职位、一份差事、一种责任。妃嫔……就是您的女人而已。您老觉得,自己的女人里头,有谁更合适做皇后这份差事的?最基本的两条应该是公正和不妒忌吧。贫僧胡猜的哈。”
皇帝点了点头:“不明师父不愧是出家人,最明白不过。”
“阿弥陀佛。贫僧身在事外。当局称迷,傍观见审。”
薛蟠那番话当然是故意的。林大小姐表示,这个皇帝太过无耻,不许帮他。就让他朝局不稳,冷了吴逊的心最好。
当晚,皇帝先去淑妃周氏处用晚饭,说话到二更天;后起驾离开,终留宿贵妃吴氏。
次日,天子下诏,废除结发妻子张氏的皇后之位,送往大高玄观出家为道。
吴逊太太急约不明和尚相见,说吴贵妃后位艰难。薛蟠摇摇头:“立吴娘娘显然对前朝局势更有利。今上又不是傻子,绝对一清二楚。这说明,他想在私人问题上任性一把。”吴太太不觉失望。
凤印已被戴权亲自送去了周淑妃宫中。第二个淑妃即将登上后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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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