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强赖着范小二跟人家来到范家家庙,赫然发现范二奶奶梅氏是个标准的数学梅家子弟, 决定拐走。梅氏闻言呆愣半晌, 泪流满面。又探身向前:“当真?”
“当真!比真数还真。”
梅氏破涕而笑。
范二爷哼道:“典出岳父所撰《数理精蕴》。”
“你哪来那么厚的脸皮叫人家岳父。”薛蟠嫌弃道, “梅先生可没你样的女婿。”扭头看梅氏眼中竟有几分感动, 忙说, “别以为这厮是因为跟你成亲才去读你父亲的著作, 他本来就要学数算。挑中梅家,只因梅彀成不通小道消息罢了。在你之前, 他们想要的是江宁织造郎中之女,老子和你父亲一样官居五品。娘家远在江南,纵然受欺负也回不去。”
范二爷鄙夷道:“胡扯!江宁织造郎中之女是四皇子妃。”
“咦?”薛蟠诧然, “你居然不知道?没错啊,就是四皇子妃。可知四皇子他妈有多无耻?听司徒小四说自己喜欢甄姑娘,皇后娘娘大言不惭道, 昌文的二小子好男风,你与她私会我不管。好悬没把四皇子给气疯。靠!”
其实皇后不过气一气不孝子,做梦都没想到儿子会写信给女朋友、更没想到他女朋友会吓得找闺蜜商议。范二爷和梅氏都惊懵了。
“哦对了, 梅小姐。”薛蟠正色道,“你要走,范家八成会提很多奇怪离谱的要求。你先不论三七二十一都诚挚答应下来,脱身之后再说。哪怕在神佛跟前立下毒誓贫僧也自有法子。”
范二爷微愠道:“我家并非个个都跟五婶娘似的。”
“知道, 那种蠢货全京城才出一个。”薛蟠立起身走到窗边, 朝外头横扫几眼。“显赫得越久的家族, 欺负人就越天经地义。五婶娘是你们全家的缩影和预兆。”
范二爷拍案而起:“放肆!”
“阿弥陀佛。”薛蟠合十道, “范施主,令兄曾不无感慨的跟贫僧说,五婶娘早先不是这样的。那她为何会变成这样。”
梅氏轻轻问道:“怎么回事?”薛蟠简述杜氏如何杀弟媳卖侄女。梅氏不免嗟叹。“但行恶事,旁人皆纵容于她,积年累月渐成此状。”
“不错。”薛蟠点头,“稍微出格点儿不受非议,下次便更出格。”他手指窗外,“这是寺庙么?安置几个僧人就叫庙?五婶娘并不觉得自己很嚣张,整个范家也一样。依着朝廷律法,祭祀产业是连儿孙犯罪都不入官的。可——范家没有实权太久,有些事儿就逐渐忘记了。”
范二爷看他说得严肃,默不做声走到他身后作了个长揖。
薛蟠颂佛道:“国家乃暴力机关。真有国库空虚的一天,御林军假扮土匪包围此庙。”
范二爷大声道:“今上不会!”
“嗯,今上不会。”薛蟠回过身,“太子呢?太孙呢?权臣呢?真正的土匪呢?我朝这才几任皇帝。”
范二爷呆若木雕泥塑。
叹了口气,返回案前坐下。薛蟠列举出几种方案,跟梅氏商议怎么选。范二爷半晌回过神,左一句右一句的插嘴。
梅氏忽然说:“若我‘死了’,二爷想必得另娶新人。”
范二爷登时泄气:“可不么?”
薛蟠思忖道:“可以照抄忠顺王爷的作业。当年王妃当年身陷绝境,王爷救了她。这种女孩子多了去。然后抱养个靠得住的孩子……”他脑洞大开哗啦啦跟流水似的,把范梅二人说得一愣一愣。
范二爷欢喜得直蹦:“你这和尚果真有些本事!”
梅氏也掺和进来。三人飞快架起故事框架、补足各色细节。起先是薛蟠主讲,说着说着他便退居二线、那两位成为主力编剧。薛蟠改成编审,只在他俩缺乏生活经验时稍加指点。不知不觉说了小半个时辰,薛蟠铺开纸笔,干脆开始写剧本。
折腾到日过中天,掏出怀表一瞧、已未时三刻了。薛蟠撂下笔:“吃饭吃饭!难怪这么饿了。”
范二爷笑道:“我竟没察觉饿。”
梅氏也笑:“我也没有。”
薛蟠瞪着他俩:“你俩都在兴头上,当然不觉得。”说着把案上的东西收起来。
范二爷惊呼:“哎,那个我要留着。”
“不行!”薛蟠哼到,“这么详尽的底稿,就算还给你也得等事态完结。你家里不安全。”
“我家里如何不安全?”
“哦,贫僧想起一件事。那天你在我们家说绘本,最后屋里有两三个小厮,你还记得是谁么?就是贫僧说‘同人’的那会子。”
“那我哪儿记得。”
“世子身边的大叔说,他觉得其中一个眼神古怪。你的通房全都长得差不多,他实在分辨不出。方才车中美人明摆着想勾搭你,可知你身边有耳目。”
范二爷惊愕。世子身边自然不会是泛泛之辈。才刚合力编剧一上午,兼自己眼看要脱身,梅氏已经对范小二生出几分同僚好感,遂问“什么车中美人?”薛蟠眉飞色舞的说了他们来时路上偶遇女装大佬,没忘记捅破范小二钦慕忠顺王爷,急得那厮直蹦。正欲仔细分析,薛蟠肚子咕噜了一声,三人齐笑。
遂下假山用饭。梅氏的丫鬟、范小二的随从和庙里的小和尚都等在前堂。见他们三个笑盈盈跑来,一叠声的喊“传饭”,欣喜不已——还以为二爷和二奶奶已经冰释前嫌、即将琴瑟和鸣。
不多会子饭食端上,薛蟠惊知后世颇流行的假荤这会子便有了,且美味如真荤。遂一壁吃一壁涮范小二做耍子。范小二哪有他肚子里的损人词多?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看小范可怜,梅氏不免帮了几句。左右愈发断定他二人言归于好,性子急的已跑去向主持老和尚报信了。
饭毕,梅氏吩咐手下人收拾东西,他们三个重回假山书轩、接着细化剧本。薛蟠假惺惺提出要不要告诉范小二他哥、邀其帮点小忙。范二爷蹦起来喊“万万不可!”薛蟠顺理成章接过制片人重任。
因提起得帮准范二奶奶预备个儿子,不然人家没法过。范二爷欲言又止。薛蟠抱起胳膊看着他假笑。半晌,范二爷抿了抿嘴:“我有个朋友。”
薛蟠说:“嗯。”
“他老子坏了事。”
梅氏说:“嗯。”
“全家已在狱中,只等年后便要发配西北。”
薛蟠挑眉:“他是不是有个孩子年纪很小?”
“尚在襁褓。”
“最近没什么大案吧。既然犯罪的是他父亲不是他,你好赖是公主的儿子,救不了?”
范二爷愣了:“我?我如何救?”
薛蟠望天:“我方才把你比作二十年前的贾赦,是我错了,我向赦大叔道歉。无能的纨绔虽多,无能到你这份上的可真不多。朋友受牵连入狱你束手无策,就白活了二十多岁?”
梅氏在旁苦笑:“我们二爷……只怕脑子里压根没这根弦。”
范二爷举起双手:“他老子是刑部定的罪、大理寺审的。我能如何?”
“小梅,教教他他能如何。”
梅氏茫然:“我也不知道。”
范二爷击掌:“看吧!她也不知道!”
薛蟠忍无可忍敲了下他的脑门子:“她在家是个不许出门大小姐,嫁到你家是个不许出门的少奶奶。她不知道天经地义!你成日混迹于一众精致纨绔当中,过个生日招来了六皇子、北静世子和端王家三爷。你有脸跟她比?你随便问问水溶暄三爷去。”
梅氏道:“二爷不是朝堂大小官员多半知道么?”
范二爷讪讪的说:“我……也就知道罢了。”
“你就只会纸上谈兵?”
“拉倒吧。”薛蟠嗤道,“他压根想不到要把纸铺开,还谈个毛线兵。”
范二爷好不委屈。原来那位朋友之父乃都察院的御史。出事时他急寻他哥哥、问可能帮上点儿。让范大爷好一顿呵斥、赶出书房。也曾派人打听朋友的情形,什么也没问出来。
薛蟠皱眉。都察院里藏着各派的枪手,专门负责弹劾百官。这位御史可能毁于党争、也可能投靠了哪位王爷、被对手给收拾了。“也罢,贫僧回府打听打听。如果合适,就帮你把孩子弄出来。”
范二爷一躬到地:“多谢师父。”
三人又商议许久,眼看日头西移方回到前堂。
遂依计而行。范二爷范二奶奶和平友好上马车,奴仆们欢天喜地。
薛蟠回到王府一问,那位何御史好巧不巧的正是端王家的枪手,并不冤枉。司徒暄这两三个月都在忙着想把他家里人弄出来,奈何皇帝不肯。
薛蟠听罢呆了半日,暗想:司徒暄确实应该当端王的继承人。从很久以前,这些破事都是他在处置,世子和他二哥都挺闲的。虽说天色已晚,终是溜去了斗鸡坊。
没想到司徒暄本人就在。大过年的,斗鸡坊夜里人更多。灯红酒绿、鸡鸣犬吠,莫名有种颓废感。二人密会于净室。何御史明年处斩。二子发配,何太太、小孙女和儿媳皆没入教坊司,孙儿尚在襁褓、一并带去教坊。何太太托人给主子带话,宁可一死、不愿受辱。司徒暄使了好大的力气,才让他们全家统统发配。如今牢狱爆满,何家女眷们皆关押在城西山神庙。
薛蟠思忖道:“别的还能到了发配处再想办法。何大奶奶是个哺乳孕妇,小小姐才几岁吧。受不得长途跋涉。”
司徒暄愁道:“如今刑部高昉和他的狗腿子皆不肯松口。”
薛蟠道:“这就是你们贵人的视觉盲区了。交给我。今儿腊月二十八,越过年、公职人员越散漫贪财。”
“我塞过钱,他们不敢收。”
“你白眉赤眼的人家当然不敢收。”薛蟠得意洋洋站起身,“换个人就敢。别跟何家打招呼,露出破绽就麻烦了。”
“这个自然。我又不是外行。”司徒暄笑拱了拱手,“如此多谢。”这哥们还以为和尚是听说了自己的难处、特特来帮忙的,好生欢喜一阵子。
次日,薛蟠换了身市井闲人的衣裳直奔盘螺巷东头瘸子饼铺。此乃京师绿林的头脸人物、琉璃燕子蒋二郎的联络点。薛蟠告诉了他何御史家的情形。“何家大爷有个好朋友,本属纨绔。家中虽甚为溺爱,奈何寸步难行。其身份贫僧就不细说了,横竖独好男风、厌恶女子。因想收养何小公子。”薛蟠如此这般嘀咕了半日,蒋二郎拍案叫好。
薛蟠问道:“若此计可行,何时方便?”
蒋二郎道:“师父的计策自然而然,这会子去都行。”
二人当即上马,去赌坊寻了位蒋二郎的好朋友、乃市井泼皮唤做倪二。薛蟠微微一笑——好熟悉的名字。蒋二郎介绍薛蟠是“从南边来的何大官人”,在京城做买卖。如今有件事想托倪二爷相助。
何大官人之堂兄,年逾四十、膝下无子,想买个好人家的儿子养。只一条:因何老爷有万贯家财,不愿意便宜外姓人,非要孩子本也是姓何的。早先养过一个,来时已六七岁、家乡也不远,成日惦记回去。何老爷一怒之下放他走了。如今给兄弟写信,托他在京城弄个小些的。何大官人前几日刚刚打听到,山神庙那边关着个姓何的官员家眷,碰巧有周岁幼儿。横竖他老子祖父也活不了,不若自家弄出来。又干净、又没牵扯,岁数还小。
倪二听罢笑道:“这事儿,何大官人算找对人了。实不相瞒,山神庙里的牢头,我认得。”
薛蟠大喜,连连拱手:“我就瞧倪二哥像个有本事的。家兄若得子嗣,少不得倪二哥、蒋二哥的谢礼。”
蒋二郎忙说:“这厮果真有钱!倪兄,万不可跟他客气。”
偏这会子有人追着倪二要赌债。薛蟠皱眉喝到:“才几个钱咋咋呼呼的。”
那人道:“拢共四十两呢!”
薛蟠嗤道:“我当多少钱,才四十两。”
“既然不多,他倒是还啊!”
倪二大怒,才要斗骂,薛蟠已随手取出一锭金子抛给那人。“多的赏给你。倪二哥没把这点子破事放心上罢了。”
那人接来一掂量,足有五六两,忙不迭打躬作揖、管倪二也一口一个“二哥”。倪二面上有光,嗤骂几句、与蒋薛二人拂袖而去。
出了赌坊,倪二满面红光:“何大官人果真是条爽利好汉!我姓倪的瞧你顺眼。”
蒋二郎接着说:“今儿就归何大官人请酒宴如何。”
薛蟠笑道:“这有什么?挑最贵处吃去!”
三人齐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