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后, 孙溧终于结束松江考察,领着准大舅子范大爷回府。范家的人早已等绝望了,险些以为是做梦。遂忙不迭告诉主子,京中有急事须得您快些回去。范大爷大惊, 匆匆来薛家辞行。
薛蟠听罢懵然半晌:“那个……范兄你不用着急了。时效性已过。”范大爷混了三四个月上海滩, 熟练掌握诸多时兴名词, 便问缘故。薛蟠喊个人去请熊大人, 解释道,“锦衣卫复查关家灭门案, 如今已差不多清楚,有你不多没你不少。而且负责大佬人在金陵。”
不多时熊大人赶了过来。数月前找范大爷果为此事, 托他回想关家小爷可曾提起、那次游玩是谁提议。借三皇子东风,不明和尚获得了熊大人的直接信任,陪座于侧。奈何他并未珍惜积极参与锦衣卫大案的机会, 托着下巴几欲睡着。
熊大人奇道:“小和尚,你不是素来对这些事颇来精神的?”
“非也。”薛蟠兴趣缺缺道, “贫僧喜欢花最少的精神做最快的事。现明明白白的摆着嫌疑人, 他那个堂弟呗~~直接去审不就完了?还找什么外八路的线索。您老累不累啊。”
“已去了, 范大爷这儿依然得问问。”
“好吧。顺便说, 我给老舅写信了,劝说他把夺人家的功劳还回去。”
熊大人哂笑道:“王大人不会搭理你的。”
“我知道。”小和尚恹恹的, “信还是得写。这种事朝廷能不能查查?太伤将士们的心。”
默然良久熊大人道:“纵然要查, 也得新君查。”
薛蟠深吸了口气。太上皇不愿意动自己的武将班底,即使他们夺功、违法。“算了。”半晌他道,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汉阳那边有个老牌杀手码头叫老乡客栈, 低调隐秘有保障。前阵子得知他们居然改了个名字叫金豹。若本来就叫金豹也没什么, 但是跟老乡对比起来就显得招摇了点子。你们要不要查查。”
熊大人深深看了他一眼。“哦。”
范大爷神色大变:“金豹?”
“嗯。”薛蟠侧头, “哎哎你那什么表情!跟他们做过生意也正常啊,你们这么大的家族。”
熊大人似笑非笑:“师父莫非也跟他们做过生意?”
“用不着。”薛蟠道,“我们金陵绿林已经够使了,谁跑那么远给外乡人送钱去。”
从京城的法事到金陵的童话庄子,范大爷已被这和尚以糖衣炮弹击中,对他去了戒心。再说旁边还坐着锦衣卫大佬。没怎么迟疑他便说:“鲁仙姑给我姑妈的箱子里头有枚金印,印纽是只豹子、印纹也是。”
薛蟠挑眉又皱眉:“怪了。若想将那码头栽赃给你家,为何不取个和‘范’相关的典故,或是用神龙客栈?好端端的另起新标志,简直画蛇添足。”
熊大人等了半晌,看他俩都没有新鲜脑洞方说:“钱将军,小名儿叫虎子。”
薛蟠与范大爷互视两眼,吹了声口哨:“我从未见过如此精密周全有步骤的栽赃甩锅。庆王千岁真神人也!”
范大爷忙问:“此事是他们家所为?”
“横竖我觉得是。”
熊大人道:“然并无证据。也保不齐有人精心策划栽赃甩锅给他们。”
“额,也对。”薛蟠想了想,“贫僧有个建议。绿林中后浪翻前浪,前浪就拍去沙滩上很妥当。朝廷何妨以关家大案为契机,把丫的老乡客栈给灭了,管他主子是谁。大笔进项的买卖一旦关章,后续有两种可能。要么靠着隐藏下来的人手另起炉灶再创品牌,运行方式拷贝老乡客栈,咱们就接着灭。要么断尾求生,另找别的高利润买卖做。高利润买卖哪有不违法的?咱们依然接着灭。到时候后台一定会出来——贵人们爱得便宜不吃亏,让范家交点儿田税跟要命似的。”范大爷苦笑不语。
熊大人眼神微动:“倒可一试。”
“欧耶~~”
范大爷仔细回想,终于想起当年听关家少爷提过一耳朵,全家游湖是某位兄弟竭力举荐的。那兄弟应当是御林军中的少将军。彼时关左将军不在京城,肯定不是他家孩子。
薛蟠又吹口哨:“御林军中还有庆王的人。”
熊大人点头:“担心的便是这个。如此我须得快些回京去。”
“等等!”薛蟠忙说,“剑法还没教全呢!要不您老留本剑谱下来。”
熊大人看他确实爱学,想了想道:“剑谱我替师父画一本。”薛蟠忙不迭行礼致谢。
不曾想熊大人居然当场让铺开文房四宝。薛蟠喜得又是搬椅子又是嚷嚷自己研墨,抬头看见范大爷还坐着,有些不好意思。范大爷遂告辞。
等薛蟠送完范兄转头,熊大人不在、纸上空空如也。小厮说他上青团苑去了。在青团苑呆了有小半个时辰,熊大人回到外书房,开始画剑谱。
晚饭时分,十三溜达到薛蟠院中,说了件事。近日都是他护卫青团苑,偶尔曾瞄易无名趁四下无人取出个东西来端详几眼、又藏回怀内。待人家睡着,十三把东西摸走一看,是枚拇指肚大、四四方方的金印,印纹看不出是字是图。遂跑了一趟作坊,让师傅细看仿制。东西保存精细,没有包浆什么的,仿制起来难度不大。师傅做了好几枚,十三已命人快船送了一枚进京给张子非去。方才熊大人跟易无名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易无名将印交给熊大人。
三皇子还能有的,只能是那些鏖战紫禁城的兵士了。这么说老圣人也想要嘛。薛蟠看着十三大爷,暗暗琢磨着林黛玉举荐他来保护易无名是不是故意的。
熊大人的住处当晚有两只信鸽飞走,不久后薛家也放了两只。
熊大人还挺负责任。特多留了两天,跟薛蟠仔细讲解剑谱要领。讲完后告诉小和尚,自己明儿就回京去。
薛蟠拍了一大堆马屁,方正色道:“李叔依然在金陵,孙谦大人和整个朝廷都不会放松捉拿钦犯。忠顺王爷有意让易先生从广州或是泉州乘船出海,去西洋走一趟。前后大概得个两三年功夫。避避风头、兼长长见识。”
熊大人点头:“也好。待我回禀上头。”
“嗯。”
次日熊大人离开金陵。然并未北上京城,而是往西边去了。
四只鸽子几乎同时抵达京城。追随三皇子造反的兵卒随即由太上皇做主发配西北,还让云光的长子押送。云光亦接任了京营节度使。
张子非闻讯立时跟小朱商议。小朱哼道:“还商议什么?云少将军和熊大人会合于长安,将三皇子这些人吞下、归为太上皇暗卒。顺带接云家女眷进京。”
“依朱先生看,何时截胡便宜。”
小朱抱着胳膊想了半日:“和尚的意思是,一直替庆王府非战斗减员?”
“他们二老爷在山东那边的赌坊生意已被朝廷查抄。加上金豹客栈,大抵山穷水尽、将要狗急跳墙。”
“既如此,不妨多减一位。让金陵再送两枚仿制的金印过来,再查查御林军里头还有没有黑心肠。”
数天后,法静和尚抵京。此僧刚从高丽战场回来,与张朱二人细说经过。
此时范家的百日道场早已做完,“王二小姐”也带着一儿一女嫁给范二爷,四人相处良好。张子非特特跟戴老爷辞行,说自己不日将要回南。老戴还有点儿舍不得。
另一头,云少将军押送贼配军一路西行,待他们挺不错。众兵士都不是傻子,暗中猜测到了那边多半不是做苦役。只是半点得不到三皇子消息,内里焦急。因为是配军,没有马骑,行军缓慢。云少将军稍有点儿烦躁。
走了约莫个把月,这天来到乡野一处驿站歇息。驿站看守乐乐呵呵的。因看来的人太多,命手下小卒子们去临近村中买些米来烧饭,还让买些村酒。
好巧不巧的正赶上村里杀猪。云少将军知道新鲜肉好吃,出钱打发人买了些回来烧。遂与驿站看守、自己的副将和两个配军头目同吃喝。肉是驿站中老卒子烧的,既咸且鲜;村酿却味道极醇香。酒过三巡,满席皆半醉。看守喝高兴了,摇晃着站起来一个个的劝酒。每人遂又喝了不少。只片刻工夫,跟倒葫芦似的悉数趴下。亲兵们七手八脚抬他们少将军回屋,喊来几个配军抬他们头目回去,驿站看守自有人照料。不多时,整个驿站皆沉沉睡死。
夜深人静,放哨的两个兵卒低声说着荤段子。忽闻脑后风声乍起,旋即晕了过去。不一会子,云少将军屋外值夜的亲兵也倒地不起。押送的官兵们屋内被一间间丢入迷烟。
配军都是带着脚镣的,横七竖八躺在几间大屋中。屋门次第打开,有人举火把进来,挨个儿摇醒他们。众配军一瞧,来者是位男装的姑娘,身边跟着个和尚,不禁茫然。
姑娘问道:“你们可知道脚镣钥匙在谁身上?”
一位兵卒道:“有个身高六尺、胖胖墩墩的矮子,背后背着把长刀、刀柄上缠红布。钥匙归他管。”
姑娘点头,回头吩咐:“去找。”门外有人答应一声。配军们霎时来了精神。
片刻功夫,一名高大汉子取来了沉甸甸的钥匙圈儿,替配军们解开脚镣。配军们嘻嘻哈哈的直笑。有人想高声欢呼,让同伴紧紧捂住了嘴。
两个头目开了脚镣也不醒。旁人使劲儿摇晃,一面向姑娘歉然道:“大约喝多了。”
姑娘微笑道:“倒不是喝多了。他们最后喝的那个大坛子酒里下了迷药,不然哪能倒得如此齐全。”
众人击掌:“原来如此。”
遂取来冷水泼脸,又过了许久二头目才逐渐清醒。
贼配军们悉数解放,聚拢到院子里。两位头目向姑娘拱手致谢,询问缘故。
姑娘抱拳道:“我姓沈行五,绿林道上都称我作沈五娘子。今日本是受人之托来解救诸位。”她身边那和尚从怀内取出个东西托在手掌上。两个头目一看,登时掉下泪来,齐呼“殿下”。
沈五娘子接着说:“今外头举国通缉三皇子,他实在寸步难行。幸得友人相助,前阵子搭上一艘海船,从广州港逃离本国。只是不知去了何处,也不知哪年能回来,临行前托那朋友相助袍泽。我便是他朋友雇来的。”
兵士们又悲又喜,五味杂陈。
“阿弥陀佛。”和尚道,“高丽国有位大海盗唤作王铁,正在招兵买马。此人原本也是位配军,伺机逃去了海上。待手下人极大方。三皇子朋友与此人认得,举荐了他。诸位若没有别的去处,到他那里甚好。”
一名头目道:“听闻这一两年高丽内乱,打得昏天黑地?”
和尚再诵佛道:“贫僧刚刚从高丽过来。施主如咱们先跑远些再细说。”众人大笑。
遂跟着沈五娘子等人离开驿站跑了半里路,赫然发现官道旁边停着许多大马车,有人朝他们招手。
一个汉子笑道:“车上有衣裳,大伙儿先换了。从现在开始咱们便是贩货经商的。”
配军头目大喜:“五娘子好生齐全。”大伙儿七手八脚换了衣裳,驾车连夜赶路往南边去。
走到天色将明,车队跟着沈五娘子涌入一处农庄休整,兵士们胡乱寻到屋子倒头便睡。直过中午方陆续有人睡醒。此庄甚大且粮草充足,沈五娘子与两位头目商议多歇息几日。和尚趁机细细讲述高丽战事和王铁的为人。
头目与手下人一商议,如今大伙儿已是走投无路。殿下孤身一人,逃离都费了许多功夫;咱们这多人,想乘船出海何等艰难。落草为寇倒便宜。可他们犯的不是寻常的杀人放火,而是逼宫大罪。山贼水匪,无非是官兵不剿罢了。既然殿下的朋友举荐去处,何妨前往投靠。说不定过几年殿下回来,咱们还能相会。便答应了。
这么多人想同时走肯定不行,再说也没有那么多马。沈五娘子替他们安排了各色身份,或二三十位、或四五十位,分批走不同道路前往胶澳半葫芦岛,再从岛上乘船去高丽。两位头目,一位先行、一位留在庄中押后。
第一位启程的头目与二十来位袍泽扮作商贾同行,沈五娘子亲自领路。只跑了十来天的快马便抵达。踏上海岛四面张望,配军们悉数惊呆了:道路比京城还齐整,路边满是高树矮花。这是海盗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