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从琼州发来的鸽信, 最后带了几句闲话。
穆少将军托十三查前未婚妻,十三顺口打趣他莫不是痴情种子。小穆道:“一则从没见过,二则我离京时自己都还是个孩子、那位才几岁?可婚约终究是个信诺。不查明白, 我也不方便另求佳人。”十三登时顺杆子往上爬,套问他可有心上人。这哥们锯嘴的葫芦一字不漏,咬定了万事须等邓氏有结果。
小穆他爹站错了队、他又是被偷偷送走的, 穆家哪敢捏着这门亲事不放?邓氏面相好得惊动了郡王府, 算个香饽饽。纵然她自家想死守信诺,别家少不得骚扰。这些年祖孙俩必默认婚约散架。倘若小穆的心上人在海岛上,穆老将军早已替他娶回家去。所以这小子看上的,不是张子非就是林黛玉。
薛蟠对着轻帛瞪了半日的眼, 咬牙道:“十三大哥这什么意思?你自己可曾察觉到什么?”
张子非瞥了他一眼, 抱起胳膊:“东家放心,我察觉到了。”
薛蟠莫名松了半口气:“然后?考不考虑给人家个机会?”
“不考虑。”
“有理由么?”
“那种性情的男人, 我不想惹。”
“没接触几天, 还不足够了解一个人吧。”
“东家不必说了。”张子非皱眉,“不合适。”
薛蟠望天:“重点是吸不吸引。”
“不吸引。”
“好吧, 那就结了。”
过了会子张子非又说:“他先观察揣摩我,知道我眼里不揉砂子。邓氏之事, 咱们皆可推断出人家不会死守婚约,他仍定要先查个明白。若非被我撞见两回眼神,半点痕迹也没露。可知此人行事极其细密。”
薛蟠点头:“你自己决断就好……”后头咽下去半句话。她的性子、不使攻打城门似的力气也追不到。“哦, 我想起一件事。琼州有种鹿,具体叫什么我忘了, 乃当地独有、濒临灭绝。如果他们顺手就稍加保护吧。尤其让小穆莫为了做标本去狩猎, 可以等自然死亡。”
张子非皱眉:“你是特意提醒他有这么种动物吧。”
“对啊。做标本是生物学和博物学爱好, 很值得提倡。我一直就欣赏爱好自然科学的人。”薛蟠义正言辞道, “有一项精细爱好,可以凝结人的注意力。要不然,好端端的王府小爷困锁海岛十七八年,不疯也得变态……把顾芝隽做成标本确实有点变态。”
“那个我以为不当。”
“嗯……我个人有个推测,不见得对。小穆想要人类骨骼标本应该已经很久了。可岛上的人不是袍泽就是熟识岛民,死后都得入土为安,他没法子觊觎人家的骨骼。终于捡到顾四爷这么个完全体恶棍,才能理直气壮做标本。挺不容易的,我能理解。从利益角度说,我也希望小穆的业余爱好能在琼州更上一层楼。爱好纯粹属于他自己。他做自己越多、做义忠亲王马仔就越少。”
“也罢,回头我传信过去。”
“多谢。”
二人想着老头们体己话说完,当择日扫墓。遂同回到庙里。
没想到俩老家伙忽然就不过问他俩的私事了!向二将军还一副“老夫神算”的模样。薛张二人互视一眼。他不可能猜得到,肯定是脑补错了方向。只要不插手,就随他去吧。
向老头正色道:“张丫头,你疑岛上有东平王府的奸细?”
“正是。”
“查查那个新派来给我们哥俩送盐布的汉子,一脸憨相。若他是主动请缨,就八.九不离十。”
薛蟠击掌:“姜还是老的辣。”老奸细肯定不会是小伙子,接替顾阿婆差事的大叔有个四十七八岁。忠厚老实之人通常只会埋头等着上司派工作,除非他替真主子惦记宝藏。
向二将军道:“既已见过欧阳六爷,明儿拜祭鲍家妹子妹夫,过几日我便回去了。你们可想利用那个奸细?”
二人同时说:“想。”
张子非道:“他亲身去见联络人,咱们能顺藤摸瓜、找出东平王府的据点;写信咱们也方便帮他换掉里头的信纸。”
薛蟠道:“不过我觉得您老出来一趟不容易,多陪老和尚几天呗。”
向二将军先对张子非道:“张丫头和我同回去。”又含笑看小和尚,“我跟你师父商议过了。我们都只剩下几把老骨头,混年月罢了。你们山里水土倒好……”
话未说完,薛蟠“嗷”了一声:“您二位打算搬过来?”
“阿弥陀佛。”法空和尚道,“你在山下修的那个什么绿竹山庄,横竖空着也是空着。”
张子非也惊喜道:“既如此,我去收拾收拾。”
向二将军摆手:“急什么,搬来再收拾不迟。我们有许多东西,明儿顺带去瞧瞧够不够地方。”
薛蟠猛然吸气:这俩老头的使命就是看守藏宝洞。既是千里迢迢搬到少室山来,东西多半也就跟来了。乃朝自家老和尚望去。老和尚微微一笑,小和尚狂喜。
当晚张子非便宿在山上,闲闲的围观俩老头把薛蟠修理得上蹿下跳。一时向二将军又喊她过两招。
法空和尚趁机把徒弟领到旁边。“二位向将军看守的东西,除去梁王的,还有先太子的。我只说,难保东平王府已经知道地方了。穆家的水军一撤,岛上便不大安全。横竖你不缺钱?”
“不缺。徒儿确想要那些东西,但并非为私利。”
“那就存着不动。”
“嗯。”
“若有合适的孩子,可送来给他俩当徒弟。”
薛蟠眨眨眼:合着您老还打了这主意!我都没想过。
次日四个人同下山。带好香烛、没买纸钱,路上折了些初开的野花,一径往张子非养父母墓地而去。
才刚到坟前,向二将军猛然扑通一声跪倒,咚咚咚连着磕了六七个重头。他这么大岁数,薛蟠怕把脑袋磕坏了,赶忙相劝。老头放声大哭。法空和尚长声诵佛,盘腿坐下念经。张子非点好香烛,陪跪在一旁。薛蟠便坐去老和尚旁边跟着念经。
哭了许久,只听向二将军哽咽道:“鲍家妹子、妹夫,我向老二没见过你们俩。竟是你们替王爷报了仇。我们哥俩……认敌为友,恭恭敬敬把仇人当主子将近二十年。连猪都不如、连驴都不如……”说着抬胳膊连打了自己好几个耳光,哀声凄切哭倒在地。薛蟠听着好不心酸,停了念经想劝,偏又无词可劝。半晌,重新开始念经。张子非只怔怔的跪着,看着墓碑一言不发,脸上静静淌泪。
老将军憋了这一路的情绪,狠哭了个把时辰,终于发泄出去。待他渐渐收泪,薛蟠和张子非一左一右将他搀扶起来。老头道:“我如何要你们扶!”一面甩胳膊。谁知他脚底发软,还真站不稳。
张子非不动,薛蟠重新抓起他的胳膊,口里道:“知道您老脚底下功夫深,方才实在太伤神。过会子您缓过来便罢。”
绿竹山庄是薛蟠闲着派人修的,当时也不知修来做什么,离此处不远。墓前收拾好,四人走了过去。薛家富裕,宅子自然不差。向二将军里里外外转悠两圈儿,喊薛蟠跟他上梅花桩。于是小和尚又被完虐一回。向二将军不过瘾,又喊张子非也上去。梅花桩上张子非的功夫比薛蟠强出去一大截,老向从此看她便笑眯眯的。
薛蟠假惺惺不服气,拉着老和尚嘀咕:“咱们庙里学的是硬功夫,她爹妈都是轻功见长。”
法空和尚道:“你好意思跟小姑娘比力气?”
“……不好意思。”
向老头寂寞多年,从没经历过晚辈争风吃醋,心里甭提多畅快!张口便把小和尚数落一番。薛蟠瘪瘪嘴,硬着头皮听。老向更舒服了。
又呆了几天,向二将军和张子非预备启程。
法空让他徒弟也同行,道:“等向家二位老哥哥安置妥当,你少不得也过来。”
薛蟠知道老和尚其实舍不得自己,忙举右拳保证一定到。又悄悄的说:“老和尚,是不是希望我时常回来,才特意劝向老头他们来绿竹山庄住的?”
法空大师淡然道:“老衲徒子徒孙多了去。”
薛蟠委屈瘪嘴:“我就知道,我就是失宠了。”
遂择日下山,依然原路返回海州,登船离港。
船行到上海港,两个晚辈劝说老向下船逛逛:此处与别处大不同。向老头本不愿去,偏他想看看鲍哥儿如何了。
薛蟠遂领他往鲍长枫同学的学校。先跟做贼似的从门外窗外偷窥人家上课,又在校园里逛逛。向二将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做梦也想不到如今的学校是这模样。等到孩子放学,看顾阿婆来校门口接孙儿、小男孩蹦蹦跳跳的,老头稍稍满意。因又问永嘉郡主可是也住在此城。薛蟠道:“您老方才看见顾阿婆都不大高兴呢。永嘉过得挺好,见了肯定更不高兴。算了吧,她父母做的孽她也承担了。”这才作罢。
当晚老向主动提出多呆两天。因回头可能要偷偷海运大宗物件,张子非安排去了。向二将军交给薛蟠全程负责。
上海二日游第二天下午,薛导游看时间差不多了,便招来马车、直奔松江职校。半路上跟老向仔细介绍此学校的历史和办学宗旨。听说这学校是大家小姐教些民夫、泥瓦匠读书写字,老头眼珠子好悬没掉出来。
两个人到学校走了走,忽听有人喊“不明师父”。薛蟠扭头一看,是顾玉领着几个人路过,笑打了个招呼:“陪一位长辈参观上海滩。”职校被人参观乃是日常,顾玉没觉得有不对,点点头便走了。
看着她背影,向二将军哼了一声:“顾家的姑娘。”
薛蟠一愣:“啊?”
“长得像她姑妈这个年岁。”
“她姑妈……我靠!”顾妃。为什么钦犯家的基因这么强悍?
向老头又哼一声:“横竖见过她姑妈的人也没几个活着了。”
“话是这么说……她姑妈的气度肯定跟她不一样吧。”
“气度倒全然两样,她姑妈装得柔和。”
薛蟠头皮有点麻,开始琢磨让顾副校长到东瀛或高丽去当新校长的可能性。
再多逛了一天,薛蟠立在上海港码头送老向张子非上快艇往泉州而去。
藏宝的那小岛上其实不止一处能泊船的大岩洞。向二将军在泉州挑了一艘小快艇,亲自驾船带张子非出海,第二天日后落才悄悄绕去岛上。向大将军吓了一跳,他原以为兄弟得过了年才回来。
离岛前,张子非还只是个梁王铁卫家的后人;现如今向二将军已经结结实实将她当晚辈了。因父母替主子报了仇,两个晚辈里头老向还更偏向她点儿。故此,向二将军说话不再避着她。
张子非旁听两位老将军所言,才知道当年朝廷居然是派精兵围剿了铁卫们的家宅。火.枪火.炮弓.弩悉数登场,人口也早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一个活口逃出去。欧阳老和尚碰巧从朋友家吃酒回去晚了,还没到府中便察觉出异样。他迟疑着东张西望,有心急的兵士朝他射了一箭,才惊动得他转身就跑。而鲍夫人纯粹是因为发现家里来了小贼,半夜与那贼抓迷藏,最后被贼人救走——那贼便是张子非养父马大侠。
杀死顾妃之前,鲍夫人审问过她。非但梁王本人是让她毒死的,连府里世子、世子妃等人也都是让她毒死的。方法特别简单。顾妃擅做点心,且大大方方告诉阖府——她最喜欢别人爱吃她亲手做的点心。平日里没事便弄出各色花样,梁王府上下见者有份。最初大伙儿确实不大信得过她,她做点心时有人偷偷盯着、她的点心也都仔细查过。可她三天两头的来几样,全都是好东西,护卫们渐渐也都放下心来。尤其梁王本人极溺爱她。顾妃若真想下毒,机会多了去。当时谁都没想到她是来灭门的,单死一位梁王不够。
顾妃最末说,阿萝郡主因为最蠢,故此特意挑了她活着装样子。顾妃也很吃惊,朝廷连个蠢女人都不肯留下。
两位老将军跌足咒骂太上皇黑心王八蛋、早晚不得好死。张子非沉思许久道:“阿萝郡主不见得是朝廷所害。”
老头们一愣。“张丫头,你这话何意?”
“梁王去后,她活了不短的时日。嫁了人、当了寡妇、说私生子是郡马遗腹子还被宗人令当堂拆穿。”张子非道,“朝廷实在没必要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