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少将军和同来的管事前往当阳县开化寺。一打听南方过来的那位, 立时有个小和尚撒欢儿跑入正殿。只见一位三十来岁的和尚从里头转出来。目光乍然相接,穆少将军便觉得法静这和尚不寻常。虽也慈眉善目,眼神有几分别意。管事本是从金陵调出去的, 认识法静,大步上前打招呼。
此时天近黄昏, 小穆等人便留在庙里用斋饭。长途奔波多日,大伙儿都累得厉害。懒得寻客栈,倒头就睡、打雷不醒。
次日,一位亲兵醒来,猛然明白今儿用不着赶路。窥视左右袍泽都还没醒呢,眼睛一闭接着睡。他刚闭上眼另一位就醒了。也是左右窥视、兄弟们都做梦呢!亦接着睡。几位都睡了个满满的回笼觉。
穆少将军倒是早早起来了。这庙甚小,只有两进,僧寮客房是连着的。法静院中打拳,穆少将军饶有兴致负手围观。看罢击掌道:“师父好武艺。”
“阿弥陀佛。”法静收招过来, “穆施主风尘辛苦,何不多歇息会子。”
“习惯了,不算什么。”
二人遂胡乱聊天。法静本为话痨, 随便捞句与佛法相关的话头便延展开去。直至用早斋, 小穆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因亲兵们还没醒,管事便说休整一日、明儿再去王家祠堂。法静小穆随口答应,小穆说不用寻客栈了、只住在庙里甚好。庙里简陋。法静明白,他欲敷衍两天就走。
小穆忽含笑问道:“听闻师父与张家妹子熟络?”
法静睁眼:“很熟,认得多年。”
“她多大岁数?”
“男人询问姑娘的年纪颇不合适。”法静道,“张施主不会赶在多少岁之前务必成亲。你追不到她的。”
小穆挑眉:“我就不能是替朋友打听?”
“不是便罢。”
小穆无奈, 老实道:“师父慧眼, 我确有几分意思。”
法静看了看他道:“贫僧与施主初识, 不知你性情。只是张施主非寻常女子。”
穆少将军正色道:“我知道她非比寻常, 必诚心以待。”
“爱慕她的男人没有一万也有九千,都诚心以待。”
穆少将军无故有几分得意:“既如此,她何以尤小姑独处?”
“虽为小姑娘,并未独处。张施主颇喜欢眼下的日子。随到某处,不论老掌柜小伙计、认不认得,都毕恭毕敬喊大掌柜,每件事皆由她做主决断。”
穆少将军挑眉:“我见识过了。”
“穆施主也是说了算的人。一家之中若两个人说了算,多半会乱套。”
“不会,我让着她。”
忽听不远处有人说:“此言既出,可知穆兄和张大妹子不合适。”
小穆抬头一望,喜道:“薛兄弟!你如何来了。”
薛蟠一身短衣襟小打扮,大步从前殿走了过来。乃朝他二人招招手:“这几日我正在荆州。昨儿接到子非的消息,赶过来凑热闹。穆兄你气色不大好似的?”
“刚到,尚未缓过来。”小穆话锋一转,“薛兄弟方才所言何意?”
“字面意思。”薛蟠歪头上下打量小穆,又挺直道,“每回我和子非意见相左,多半也是听她的,因为她真比我周全。你说你让着她,前提是你想让。不论何时你忽然不想让了,就可以不让。”
小穆没明白。“一直让着便好。”
“穆兄先仔细琢磨琢磨我这几句话,别反驳得太快。”薛蟠环顾一眼,这庙简陋、既无游廊也无亭榭,便引小穆到殿后青石台阶上坐下。“我时常跟人说,有权做而不做,和没权去做,是完全不挨边的两码事。我朝女子受到过多天经地义的束缚,子非已脱离了那些束缚。故此她丈夫的候选人首先要尊重她,然后才是喜欢。有个特别简单的测试。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能做到这一点,再考虑追求子非吧。”
他虽说得随意,小穆已感觉到其言真实。乃慎重抱拳:“薛兄弟请说。”
薛蟠亦慎重道:“假如你二人成婚,婚后有了一子。子非不愿意再生第二个,没有原因、就是不想生。然而她要求唯一的儿子姓张。你会不会同意。”
小穆懵了。许久才说:“什么?”
薛蟠重复了一遍,解释道:“假如你接受不了孩子不随你姓,说明在你心里子非依然是嫁入穆家、变成穆家的人、变成你的人。”
“薛兄弟你能答应?”
“我能啊!”薛蟠摊手,“若我媳妇想让孩子姓……额,跟她姓,我答应啊。”
“你做上门女婿?”
薛蟠拍额头:“我错了。我说得太急切,眼下你理解不了。过两年再说吧。”
法静鄙夷道:“贫僧就知道你在鸡同鸭讲。他听得懂才怪。”
薛蟠耸肩:“直接给结果、早点让他明白,省得虚费精神。”言罢抬手拍拍小穆的肩膀,站起身便走。
小穆在后头说:“薛兄弟如何会答应?”
薛蟠回身不答,又打量他几眼。“穆兄放心,世上多的是姑娘愿意嫁给你。你喜欢子非什么?模样比她好、年纪比她小、性子比她柔和的都多了去。本事比她强的……就算有你也追不到。”
“不是因为这些。”小穆恳切道,“我瞧见她便心里直跳。”
“你困锁海岛多年,她是你见到的头一个漂亮姑娘。你这叫见色起意……额……”
话未说完,薛蟠双目忽然盯向前殿。小穆还坐在台阶上,见状也扭过头去。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了身褪色打补丁的红布袄,手里挽着个竹篮子蹦蹦跳跳出来。“哎~~主持师父在么?”说话间眼睛扫了院中三个男人一眼。姑娘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天生带几分妖娆。
薛蟠张口深龇了几口气,朝法静挤挤眉眼低声道:“卧槽!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法静阖目:“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庙中主持诵了声佛,缓缓从僧寮走出。小姑娘上前大方道:“我嫂子生了个大侄子,母亲让我来还愿。这篮子枣儿本是自家种的,还请师父收下。”
主持和尚登时笑开了。“阿弥陀佛,佛祖庇佑。”
小姑娘瘪瘪嘴:“我嫂子是在观音娘娘跟前许的愿。”
薛蟠不知何时已凑到跟前,接口道:“既如此,这篮枣儿我们献去观音娘娘跟前。”
小姑娘没搭理他,再谢主持和尚几句,撤身便走。临走前含笑深深盯了小穆两眼。
老和尚欢喜捧着篮子上观音殿供奉去了。薛蟠满脸不高兴瞥着小穆:“哎,法静师叔,他比我好看么?”
法静认真看看小穆又看看他:“他比你好看。”
小穆啼笑皆非:“薛兄弟若喜欢只管求去,我避着她如何?”
薛蟠拉拉法静:“喂喂和尚,这小娘子和杜姑娘,哪个好看。”
“哪个杜姑娘?”
“每个。”
“都不如,连大姑奶奶在内。”
“比最小的那个还是强几分吧。”
“不如。”
“比小卢呢?”
法静仔细琢磨了会子:“比小卢好看。”
“比子非呢?”
“也比子非好看。”
小穆插嘴道:“倒是张大妹子好看。张大妹子何等气度。”
薛蟠横了他一眼:“说的是长相,又不是气度。纯比模样,老实说这位略强几分。”
“没看出来。”
“切!滤镜深厚。”薛蟠贼嘻嘻一笑,拉了他一把压低嗓子,“穆兄,你见过的最标致的姑娘是谁?把张子非撇除出去。”
小穆稍想了会子,也低声道:“永嘉郡主。”
“该不会你前半辈子只见过她一个美女吧。”
“我小时候也见过许多美人的。”小穆又仔细想了许久,“我有位姑妈极美。”
薛蟠眨眨眼:“吴贵妃母亲?”小穆点点头,薛蟠吹了声口哨。“这么说,你那位伯祖母也绝对是美人哎。”
小穆笑道:“委实是美人。我祖父说,搁在许多美人当中便不出挑了。但只要一开口,必是人人都看着她。”
“雾草!”薛蟠头顶腾空升起一团八卦云,双眼放光。“我一直脑补她烽烟佳丽、乱世红颜,原来不是c位?她们那一辈谁最漂亮?”乃朝小姑娘离去方向努努嘴,“就跟那样,也没施脂粉、也没穿锦绣衣裳。”
小穆不觉顺口道:“我祖父说,当年他跟着他老子打仗打到杭州,有个西湖第一名妓,实在美得他眼珠子都转不动。扶着楼梯款款走下来,底下不论将军兵士,连他们三兄弟在内全都傻眼啦。”
“叫什么?”
“他不肯说。”
“靠!后来被谁得了去?”
小穆哼道:“自然是老头子。”
“啊?姑娘当时多大?”
“十八.九。老头子五十多了。”
“可怜见的。后来如何?有儿女没?论理说应该还活着?”
“没儿女,我三岁那年急病死的。祖父说,挺多见过她的人都伤心得紧。”
“穆兄,你今年多大啊。”
“二十九。”
薛蟠掐手指头:“你三岁那年……”
“算什么?”
“算那年的年辰好不好。”
小穆莫名不已。“过去二十多年了有什么好算的。”
薛蟠呵呵两声:“外行!”
薛蟠和王大叔从金陵动身,来得比他们早。先到纪山真正的王家祖坟转悠一圈儿。薛蟠装神弄鬼的折腾半日,告诉王大叔你家祖宗没什么问题,以防万一咱们还是去祠堂走走。遂又去了王家的祠堂。
泉州的李师爷虽启程早,因走不了快马官道,此时还在半路上。王大叔也压根没机会给家中传消息;忽然领着个和尚过去,吓了看守祠堂的王老头一跳。王大叔只苦笑说一言难尽,先请这位师父看看。
薛蟠再次装模作样转来转去,正色道:“绝无鬼魅,只有点子狐妖痕迹。这些狐妖并不害人,寄居罢了。贵府若不愿意她们打扰,贫僧可以作法驱之。”
二王皆惊。薛蟠径直在人家祠堂席地打坐诵经。王大叔这才将王老头拉到角落,粗略说了些经过。
王老头呆如木鸡。许久,咬牙道:“好、好。她就不怕西边小佛堂那位?”
王大叔沉着脸道:“族长今在何处。”
“都去荆州了。”王老头一叹,“祖宗之地独我守着。说来话长,回头再议。”
既然有狐妖,王家自然拜托法师除之。薛蟠遂披上鲜亮的袈裟,又是贴咒符又是诵经,折腾两个多时辰。乃忽然睁眼道:“狐妖确不害人,偶然躲避风雨。若你们家不许进来,她们又得重新寻地方。”二王坚持不给寄住。薛蟠无奈,继续施法,终将狐妖禁于王家祠堂之外。
和尚早已说过不会多管王家内部的闲事,随即辞去。
这祠堂虽大,只有王老头和他孙子两个人。老王叮嘱孙儿仔细看守门户,当即收拾行装、预备明儿跟王大叔同走。孙子自然帮着收拾去了。薛蟠趁机溜到西边小佛堂。那儿并没有人。佛龛供着一尊地藏菩萨像、一个官员模样的泥塑,供桌上摆着一只牌位。官员泥塑是管仲,牌位上空空如也。薛蟠抱着胳膊琢磨了半日,只能联想到空牌位属于被东平王妃害死的什么人。王家有她害死那人的证据,或是事儿就是王家帮她做的。
次日薛蟠暗暗跟踪二王一路到了荆州,本以为会去什么大户人家,谁知也不过是个寻常小户。王家族长和儿子孙子全都不在家。王大叔便留下等着,王老头回祠堂去。
薛蟠既不是十三也不是张子非,到族长家转悠几圈啥也没看出来。可这个王家显然还有地下势力、且不弱。
再过两天,法静抵达隔壁的当阳,薛蟠便溜去与他会合。没想到法静居然从天上人间带了个小姑娘过来。他琢磨着,既是穆少将军对张子非有意思,趁机试探下他可**色。
昨儿晚上,小穆累得早早睡着,法静不明和小姑娘重新商定了剧本、方有了送枣子那出戏。
这几个月的后宫比以往都要紧,东平王府的老两口也比以往要紧,偏薛家掌握的信息太少。薛蟠因想:海岛多年,穆老将军肯定会把早先年月的经历、各种各样都跟孙子分享。便趁势套小穆的话,套出什么算什么。
管仲除了是诸葛亮的偶像,还被青楼女子供奉。薛蟠忽然开了个脑洞:那空白牌位也许是杭州名妓的。
借忠顺王府的便宜,后宫要紧人物的资料薛家都有。小穆三岁那年,如今的周皇后和吴贵妃都是周岁。其中吴贵妃还是年底出生,故东平老王妃正忙得厉害。
而前任东平王爷正好死了三年,杭州名妓只徐娘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