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冀南1967年8月离京,几经波折,辗转停留了好几个地方,更名换姓,四个多月后才来到冯家村。
所以即便有人怀疑和追查他,信息也对不上。
“两人也没说别的,我把他们打发走了。”老爷子问,“有没有可能,是你家里人找你?”
“不大可能。”方冀南道,“眼下形势不明,要是我家人找我,我父亲总该有一点消息,就算人死了,要给他平反,也该有个平反的消息吧。”
当时纷乱的情况,加上几经辗转,恐怕就连当初送他离京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具体下落。方冀南能够风平浪静在冯家村生活九年,不管谁找他,他倒也不是太担心。
“那就别管了。”爷爷摆摆手,“那咱就安心过年。今年你们四口,还是带两个娃到老宅来过吧,大过年家里没小孩闹腾,都不热闹。”
“行啊,您不嫌他们皮就行。”方冀南笑道,“振兴过年探家回来,再把他未婚妻接过来,家里一准热闹。”
正月初十,冯振兴从部队上回来了,当兵三年多头一次探亲,正月十四一番忙碌,把他未婚妻接来“认门”。
两人虽然订婚一年了,实际上还没真正见过面,相亲相的照片,不过两人一直书信来往,似乎挺合得来。结果十四那天见了面,两人反倒不好意思说话了,各自脸红臊的慌。
订婚认门要请亲戚来,大姑领着大孙子来吃席,随口八卦起卞秋芬,冯妙才惊觉这姑娘好久不见了。
这姑娘一直也没找婆家,说是谁也瞧不上,瞧不上就瞧不上吧,有时候还要损媒人两句,渐渐地也就没人再有给她说婆家的念头了。她很少出门,也不爱跟人说话,除了上工干活,就整天一个人关在屋里,连自己家里人都很少说话。
“她关在屋里干什么?”冯妙心里好奇,她该死没死,莫不是把人家正牌女主给嚯嚯了吧。
当然,就算把女主嚯嚯了,冯妙半点也不会歉疚,她凭本事活命。
大姑道:“听她弟媳妇说,整天关在屋里看书写字儿。你说她是不是找不到婆家坑的,脑子坑出毛病来了?”
冯妙想起卞秋芬借书的事儿,结果被方冀南一顿吼,连书都忘了拿。然而冯妙不喜欢大姑说话这个语气,就笑道:“看书写字又不是坏事,领袖还号召我们多学习呢。”
“学啥习,我看不是偷懒就是神经病,难不成她还能考状元?”大姑一脸嫌弃地直摇头,“啧啧,这要是我闺女,这岁数了嫁不出去,还作妖装鬼,我一顿打死她就算了。”
冯妙心说,就你那个闺女,又馋又懒又奇葩,也没见你打死。
关于未来,冯妙所知道的信息都从书中来。比如她知道将来的大趋势,但细枝末节的事情,书中不写她就不清楚。书中没具体写到恢复高考,毕竟原书重点写的是女主养娃驯夫日常,男女主都不用再参加高考,所以冯妙自然不知道。
然而女主自带光环,气运加身,冯妙相信卞秋芬应该有的是机会逆袭崛起。
至于到底将来会如何……原书剧情已经崩得没眼看了,冯妙看了一眼杵在院里逗儿子的那位狗男主,这货尤其崩得离谱,她还是一切随缘吧。
清明节过后不久,方冀南下午下班先没回家,跑去老宅找爷爷,说他父亲放出来了。
爷爷一听忙问:“真的?”
“我今天在报纸上看到的。”方冀南点头,面色平静,眼睛却有些发酸,“九年了,我都以为他已经不在了。”
“好,好。”老爷子高兴地连说了几个好,想了想问,“那你啥时候跟他联系,上次来的人,是不是你父亲叫来的?”
方冀南道:“上次的人说不准,我觉得不像。眼下倒也不急,人是放出来了,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想再等一阵子,等我父亲那边安定了,肯定会找我。”
“嗯,他敢找你,就说明他觉得安全太平了。这么比较稳妥。”老爷子点头。
“就是现在……”方冀南顿了顿,苦笑,“我怎么跟冯妙说呀?”
方冀南推开家门,堂屋亮着昏黄的油灯,俩小子撅着屁股跪在板凳上,趴在小饭桌上,中间放着个大白碗,两颗小脑袋凑在一起,抓碗里的东西吃。
“吃什么呢?”方冀南走过去看了看,碗里是煮熟的青豌豆。
“爸爸,”大子抬头看见他,习惯性地自动汇报,“妈妈在做饭。”
二子忙着吃,嘴巴没空闲,小手往碗里抓豌豆。小小的豌豆粒滑溜溜,对小孩的手来说还有点难度,二子费劲地抓起几粒,跪直身体伸长小手,往他嘴里送。
还行,小手不脏,方冀南弯腰张大嘴,任由二子把那几粒豌豆塞进他嘴里,夸了句:“乖儿子。”转身去灶房。
“做什么吃的?”他嗅嗅鼻子,“萝卜卷。”
“荞面萝卜卷,摘了个嫩南瓜烧汤。”冯妙掀开锅盖,热气腾腾,萝卜卷的香味扑面而来。
她吹着手指,飞快地把一个个萝卜卷捏进盘子里。方冀南抱着胳膊靠在门边,看着冯妙,总觉得蒸汽氤氲中有几分不真实之感。
“笑什么?”冯妙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把盘子递给他。
“没笑什么,就觉得我媳妇真好看。”
冯妙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无聊。
方冀南一手接过盘子,一手抄起灶台上洗好的小青葱,冯妙端起盛汤的钢精锅,回屋吃饭。
方冀南当晚没跟冯妙说。他决定再等等,横竖也不急这一半天的,九年都过来了,还是等一个确定消息吧。
这一等就到了五月份,大子二子一人一把小铲子,蹲在门口的小水沟边玩泥。俩小孩非要下水捉鱼,水沟里的水其实也就一尺深,然而初夏天气,水还有些凉,冯妙就没答应。
“这水里哪有鱼呀。”她指着沟里的泥水,“你看看,多脏,里边有虫子咬人。”
然而咬人的虫子根本吓不到皮小子,妈妈不让下水,就撅着屁股蹲在沟边挖,你拍一铲、我扬一下,很快就变成了两个泥孩子。
冯妙还不少活儿呢,这么大的小孩放门口自己玩又不太放心,刚准备把他们叫回去,又有小伙伴来加入了。
“大子大子,有鱼吗,捉到没有?”几个小孩跑过来,其中一个直接就往水沟里冲,结果脚一滑一屁股坐进去,泥水溅得满身满脸都是。
小孩们:“哈哈哈哈哈哈……”
大子就蹲在近旁,被水花溅了一脸,胸前衣服也湿了,高兴地咧开嘴巴:“哈哈哈哈哈……”
冯妙心累。
裤子本来就湿了,这可好,全湿透了。
“刘小五出来,水凉。”冯妙指指沟里的泥孩子,走过去先把顶小的二子拎到一边。
然而这样五六岁的男孩子,哪有肯听话的,不光不听,还故意扑腾几下,搅浑满沟泥浆,几个小孩笑成一群鹅。
冯妙怕小孩着凉,就虎着脸吓唬他:“刘小五,你快点给我出来,不然我告诉你奶奶。”
这回好歹有一点威慑力,刘小五嘻嘻哈哈爬起来了,冯妙把他拉上沟沿,一抬头,就看见一对中年男女往这边来了。
“同志,请问冯广山家怎么走?”
冯妙一听找爷爷,见两人穿得干净整齐,男的手里拎个提包,便以为是镇上来的什么工作人员,抬手一指道:“大队部往前走,前边靠中心路,门上有字的。”
小孩们瞧见有生人来了,好歹收敛一些,嘻嘻哈哈跑开了,大子正玩得高兴呢,拔腿就想追。
“大子,回来。”冯妙叫住他,“你不能去,把湿衣服脱掉,别着凉,领着弟弟再去玩。”
她一手还拿着刚择好的韭菜,一手帮大子脱掉小褂,大子拍拍光溜溜的小肚子笑嘻嘻跑进屋去了。
冯妙领着二子打算进去,那一男一女站在那儿,却没有走的意思。
“冯广山在大队部?”女的问。
“对呀,”冯妙,“你们不是找老队长吗?”
“那我们,先去大队部?”男的侧头看看女的。
女的脚下没动,看着冯妙又问:“冯广山是你们生产队的队长?管全村的大队长还是分队的小队长?他家里什么情况,人怎么样啊,你能跟我们说说吗。”
冯妙眉心一跳。
原来不是公事啊。
她停住脚打量两人,两人都比较瘦,当然这年月也见不到几个胖人,男的一身蓝衣服,看样子像个知识分子,女的蓝色小西装领上衣、灰色裤子,两人衣裳看着都很新,女的脚上还穿着皮鞋。
确定不认识,他们家应该也没有这样的亲戚。
“他是大队长。”冯妙顿了顿说,“不过大队部这会儿也不一定有人,我们农村眼下正当最忙的时候,都去上工了,你看村里都看不到人影子,你们去了可能得等到晌午收工。”
大子人小却鬼精,能知道太爷爷的名字了,拽着冯妙的手摇晃:“妈妈……”
“这是你家孩子呀,长得可真好。”女的夸了一句,接着问,“对了,你们村里是不是有个知青,来了八|九年了,首都来的,高个子,你知道不?”
冯妙心中基本有了数。想想也是时候了。然而眼前这一对男女,看着跟方冀南长得都不太像。
“大子,帮妈妈把菜拿屋里去,把弟弟领院子里玩儿。”她把手里的韭菜给大子,见俩孩子进了大门,转身看着那对男女,笑笑问道,“原来你们是找人呀,他叫什么?村里来过好些个知青呢。”
“这个,我们也不知道他现在叫什么。”男的说。
“不知道名字,那不好找呀,”冯妙脸上为难了一下,“这人跟你们什么关系,他还有没有别的信息了?你说一下具体情况,我也好帮你们问问。”
“这……”男的迟疑看看女的。
“哎呀别问了,看样子她也不知道。”女的说着转身,“走吧,反正我们就找冯广山。”说完转身走了。
女的转身就走,男的有些尴尬地冲冯妙点点头,赶紧快步跟上。
冯妙看着两人的背影笑道:“那要不,你们就去大队部等着吧,晌午要是还不来,那你们再找人问问,队上中午饭也不知道回不回来吃。”
女的脚步一顿,停住,转身又回来了。
“这位同志,你是说,他们中午饭也不回来吗?”
“不知道。”冯妙摇头,笑笑解释道,“眼下田里活多,咱农村人,反正就是急着干活呗,也可能送饭下田去吃,晌午就不回来了,队上会安排人专管送饭。你看我整天带孩子没上工,我可说不准。”
女的脸色变了变,有些烦躁,犹豫了一下说:“实在不行我们就自己下田去找,那你们生产队,今天去哪儿上工了?”
“不知道。”冯妙继续摇头,“我嫁的男人是个孤儿,没人帮忙带孩子,我不上工,我也不知道呀。”
冯妙叹口气,她是真不知道,半句假话都没有。
“要不,你们先到我家歇歇脚,喝口水?”冯妙道。
“不用了。”女的冲男的摆摆手,“走吧走吧,我们再找别人问问。”
冯妙笑笑,也不再管他们,自顾自关门回家。她把两个熊孩子弄脏的衣服换下来洗了,初夏鲜嫩的小韭菜,拌两个鸡蛋皮,放点儿碎粉条,馅儿做好了就去揉面。
“妈妈,中午做什么吃?”大子问。
“韭菜包子。”
“荞麦面的?”大子看着面团有点黑。
“白面。”冯妙说,“烫面。”
大子转头就冲二子喊:“二子,今天咱们吃白面包子。”
冯妙喜欢做包子,她觉得包子比其他饭食省事儿。尤其午饭,方冀南中午不回来,娘儿仨在家吃饭,农村这时节总不缺菜,包子一锅熟,也不用炒菜烧汤了。
小二子伸头看看,也不吭声,拿勺子就来挖馅儿吃。大子原本还想说弟弟,可闻着生韭菜和鸡蛋皮拌在一起的味道那么诱人,忍不住也过来吃两勺。
“尝尝就算了,生韭菜吃多了肚子不舒服,把勺子给妈妈包包子。”冯妙擀好面皮开始包包子。二子贪吃,你要由着他,他吃馅儿真敢吃饱。
“好吃,熟了肯定更好吃。”大子放下勺子说,“妈妈,我能吃五个。”
二子:“五个。”
“就会跟我学,你知道五个是几个?你都不会数数。”大子伸出小巴掌,张开五个手指,“二子,这是几个?”
二子:“衫(三)个。”
“你好好数一数啊,就识三个数。”
亲弟弟不识数,太笨了,大子愁的直摇头。
娘仨吃了顿韭菜包子,下午做了会儿缝纫活,把院里的菜浇了,眼看着日头西落,方冀南终于回来了。
“冯妙,”方冀南脸色有些异样,匆匆放好自行车,“那个,先别做饭了,我们去爷爷家吃。”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说道,“冯妙,我家里来人了。”
“你家里来人了?”冯妙放下手里的豆角,面无表情问,“你不是孤儿吗?”
“说来话长,我都不敢想还能再见着他们。冯妙,要不……”方冀南犹豫了一下,“你先别急,回头我慢慢跟你说,人正在老宅那边,爷爷让我们过去。”
他说着抱起二子,随手给大子擦了下鼻涕:“我也还没见着人呢。”
他带着两个孩子出了门,冯妙便锁门跟上。
方冀南最近这段时间,几次想跟冯妙坦白,可每次话到嘴边,又没说出来,分家搬家后,夫妻俩小日子过得挺满意,他忍不住就鸵鸟心态,心说,再等等吧,反正都这么久了。
“我现在也不是太清楚什么情况。我今天放学下班回来得早,上完课我就骑车出来了,走到半路,遇到爷爷让人去找我,说我大姐和大姐夫来了,我赶紧骑车回来。”
方冀南一手抱着二子,一手牵着冯妙的手用力握了握,“冯妙,我家里,当年特殊情况……事出有因,不是非得要瞒你。”
冯妙心不在焉嗯了一声,并无别的反应。
进了老宅院子,太阳西落,堂屋里已经点了油灯,爷爷和冯福全都在,正跟上午的那对男女说话。
“爷爷,爹,”沈冀南走进去,望着炕沿坐的两人,辨认出女的的确是他大姐,只是比记忆中老了二十岁的样子,男的……不认识。
“大姐。这是——”他顿了顿,示意一下旁边的男人。那男人见他进来,忙站了起来。
“这是……你大姐夫,张希运,也是帝京人。”沈文清脸色略有些不自然,给方冀南解释道,“爸得知你的下落,让我们赶紧来接你,本来你二姐打算一起来的,家里还有小孩,你大姐夫就陪我一起来了。”
时隔九年,这是换了个大姐夫?方冀南心里大体有几分推测。父亲被关,大哥出事,他那时被圈在家中,还是从看守他的人口中得知两个姐姐受到牵连,至于前任大姐夫,若不是出了事,那就是跟大姐划清界限了呗。
“大姐夫好,”方冀南点头道,“坐呀。”
屋里一时间有些冷场。方冀南左右看了看,转身叫冯妙。
冯妙琢磨着他们骨肉重逢,就让他们先好好诉诉,还故意落后了一步呢,结果刚走到堂屋门口,忽然被方冀南伸手拉进去。
“大姐,这是我媳妇冯妙。”方冀南转向冯妙,“冯妙,这是我大姐、大姐夫。”
“大姐,大姐夫。”冯妙点头叫人,对方明显也认出她了,冯妙心里正琢磨着先说点儿什么,方冀南又问她:“小孩呢?”
“跑灶房去了,看姥姥杀鸡呢。”冯妙转身去领孩子。
“俩臭小子,就吃最积极。”方冀南笑道,“大姐,给你看看你的两个小侄子,可皮了。”等俩小子进来,就指着让他们叫大姑、大姑父。
“大姑,大姑父。”大子一看沈文清就认出来了,这不是上午在他们家门口问路的人吗。
“原来你是大姑呀,爸爸,大姑上午在我们家门口见过。”大子咧开小嘴笑。
“咳……”冯妙把热情嘴快的小孩拉开,略带歉意笑道,“大姐上午还跟我问路来着,可真是,你看我也不认识。”
“这么巧呀。”方冀南笑着说。
“原来是你?我当是谁呢。”冯福全脸色一变,手指隔空点点她,“沈同志刚才还说呢,来的不巧,在大队部等了我们大半天,等的都躁了,找人问路也说不清楚,一问三不知,我寻思谁呢,原来是你个二傻子。”
冯福全转头跟沈文清笑道,“沈同志可别见怪,她呀,整天在家带孩子,你看俩孩子都得她自己带,生产队干活啥的,她还真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同时更新了两章哦,都是大肥章,记得一起看。红包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