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行, 我们明天一起回去。”方冀南笑,补上一句,“我大姐肯定不去, 你放心。”
冯妙心说, 沈文清坏可并不傻, 这个火候她还非得露脸, 找不自在呢。估计往后沈文清得有一段时间避着她了。
冯妙以前想象过沈父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其实见了面,也就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了吧,上七十岁的年纪了, 关了将近十年,旧伤加上新落下的毛病,身体便大不如前,腰背也没那么直了。
沈父听说他们要去,吃过早饭就叫人搬了椅子坐在走廊下晒太阳等着, 瞧见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孙子也稀罕得不行, 摸一个劲儿叫人拿这拿那, 拿东西给孩子吃。
沈文清果然没来,但是沈父把沈文淑叫来了, 沈文淑带着孩子,沈文淑三个孩子, 大的二的都已经上中学了,谁知快四十了又生个老三出来, 才两岁大。沈文淑就拉着冯妙说话, 聊些家常孩子,教小孩喊舅妈。
“你说都两岁了,还不怎么会说话, 光会喊爸妈,哥哥姐姐都喊不好,我都急死了。”沈文淑道。
“急什么,该说话她就说了,我们二子十六个月才会喊妈妈,你看现在嘴也不笨。”冯妙笑。
“那可是,我们二子多聪明,兄弟俩一看就是聪明孩子。”沈文淑笑道,“你看你们来了,把我爸高兴的,看见孙子高兴坏了。大弟出事的时候,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小弟今年都三十了,我爸上七十岁的人了,哪有老头不喜欢孙子的。”
沈文淑示意了一下沙发上的沈父和俩孩子,笑道,“弟妹,因为我大姐的事情,叫你受那么大委屈,是我们的不对,你别往心里去。我大姐那个人,你就别理她,别说你,连我这个亲妹妹都跟她处不来,不讲理。”
冯妙就笑笑,也不做多余评价。
两个小孩都知道妈妈的规矩,在家里你皮就皮,玩就玩,可是出了门就要有规矩,不能熊闹腾。于是俩小孩被领进去,就乖巧的坐在沙发上,看着还挺板正的。
方冀南和冯妙陪着沈父坐了会儿,方冀南就拉着冯妙去收拾他屋里原先的东西,不用的东西整理一下,有用的要用的随手拿上。沈父则自从两个孩子来了,就拉着小哥俩坐在沙发上问这问那,问他们幼儿园里咋样,每天玩什么,喜欢吃什么。
说了会儿,小孩子好动好奇的本性开始放松,二子就歪着脑袋问:“爷爷,原来你家里没有大姑呀?”
“她不住这儿,她在她自己家里。”沈父说。
“哦,”二子点点头,“哥哥说你家有大姑,他不想来。”
这小笨蛋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大子没好气地瞪了二子一眼。
沈父笑着问:“你们喜欢爷爷家吗,下回星期天,让爸爸妈妈带你们回来吃饭行吗,爷爷给你们买好吃的,想吃什么就跟爷爷说。保姆阿姨正在给你们做饭呢,做红烧肉,杀大公鸡,还炖了鱼头,鱼头没有刺你们也能吃。”
“嗯,可以呀,”二子想了想,“可是,我们星期天要跟爸爸妈妈出去玩,去动物园,逛公园。”
“妈妈还要考大学,妈妈很忙的。”大子说。
沈父又问小孩老家的姥姥、姥爷和太爷爷,问他们想不想,俩孩子说可想了,老家好玩,老家有很多小孩一起玩,城里不好玩。
“那等什么时候,爷爷带你们去老家,去看你太爷爷行不行?”沈父问。
“爷爷,你认识我太爷爷吗?”大子问。
“不认识,去了就认识了。”沈父说,“爷爷早该去看他了,可是你爸刚回来的时候,觉得局面还不稳当,怕万一再有变故,就先没去,接着爷爷做手术,再接着……再接着你爸找到了你大伯,我们就回老家去了,在那边住了快一个月。”
方冀南和冯妙不在,沈父也不知道怎么想跟小孩说这些,老年人看着孙子大概就话多,絮絮叨叨道:“这事是爷爷办的不好,反正是没办好。等我安排好了,就带你们去看你太爷爷,行不行?”
俩小孩其实真不懂他说的这些,就是听明白爷爷要去找太爷爷,大子就说:“那你去吧,爸爸说还要再等到四月才能带我们回去,很远的,我们跟妈妈来的时候,坐了好几天火车。”
小孩说着话就渐渐暴露出皮小子的本性,二子从沙发上爬起来盘腿坐着,比划着跟沈父说:“爷爷,那个火车可长可长了,它爬着跑,爬得可快可快了。”
“是吗?”沈父笑不可抑,居然跟两个小孩子讨论了半天火车怎么爬的。
吃过饭他们就张罗着回去了,沈父叫人拿了个盒子来,说是给冯妙的。冯妙打开一看,是一支钢笔,笔身刻了一个“方”字。
沈父道:“我跟你婆婆都是穷苦出身,她也没留下过什么像样的东西,就这支派克金笔,还是我跟她结婚的时候朋友送的,你婆婆用了多少年,当年抄家的时候被抄走了,之后家产还回来,这支笔还不见了,冀南回来后费了不少周折又找回来,正好俩孩子说你要参加高考,我寻思就送给你做个纪念。”
冯妙接过来认真道了谢。四口人收拾东西,拎上沈父给孩子准备的饼干糖果回去。沈父扶着手杖送出大门口,大门口居然有不少邻居在,或站或坐在门口的树荫下闲聊天,瞧见他们出来,纷纷站起来说话。
冯妙反正都不认识,就跟着方冀南点头微笑打招呼,方冀南则忙着叫俩孩子叫人,爷爷奶奶叫了一圈。
等他们一走,一堆人就纷纷跟沈父说笑,有的说,沈家这儿媳妇看着挺好,人漂亮,说是农村来的,原本还以为是淳朴水灵的那种,如今看着可不一样。
肖微的母亲也在,就笑着说:“那是,人家这姑娘在故宫工作,故宫修复组专门请来的。肖微之前见过一回,他们不是都一起上学吗,回来跟我说像个大家闺秀,气质好,谈吐也好。”
众人一听,纷纷追问是做什么的,肖微的母亲就说:“听说是刺绣世家出来的,她把一种失传了几百年的刺绣给恢复出来了,解决了故宫修复的大难题。”
“怪不得呢,沈老啊,还是你儿子有眼光,怎么娶到的。”
“这么好的儿媳妇,还给你生了两个大胖孙子,那俩孩子可真漂亮。”
“沈老,你说你看着两个宝贝金孙,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吧?这回你家里可热闹了,退了休含饴弄孙,也该享福喽。”
一堆人说说笑笑,年纪大了,像许多普普通通的老人一样,一个个也聊聊家长里短,说说儿孙小辈。沈父被别人塞了个凳子,也就乐呵呵坐下听着众人说笑。
其实这阵子大院里可嘀咕呢,有的人都当面问他了,听说农村的儿媳妇和孙子来了,怎么没见着人呢,怎么还没接过来。有些话说出来可就话里有话了。
“哎沈老,他们不搬回来住啊?”有人问。
沈父道:“这不是远吗,他们工作忙,儿媳妇来了以后,人家单位都给安排好了,孩子也送幼儿园了,一家四口要是住这边,每天上班上学跑冤枉路,也挺麻烦的,我就说让他们住得近些吧,反正他们经常回来,我这边又不用他们一直照顾。”
有人说:“去帝大、去故宫其实也不算太远啊,可以骑自行车,公共汽车也方便。你让他们搬回家来住,孩子换到这边上幼儿园,有人帮他们带,还可以多陪陪你。”
“嗐,这样他们方便些,反正也经常能回来,搬回来住他们上班上学也不能老陪着我。”沈父道,“你看我这边也没啥事,他们年轻,我得对支持他们干事业。”
晚上的时候,俩熊孩子玩够了睡觉,上了床冷不丁想起白天的事情,跟大人说起来,说爷爷要去看太爷爷。
冯妙听了便转头看看方冀南。
“随他自己安排吧,我们不用掺和。”方冀南说,“他那个身份,就算退休了,要出京往哪儿去总得先吱一声,也不是他自己说走就走的。”
这次之后,冯妙开始紧张的备战迎考,沈父倒也不会刻意叫他们回去,像很多老人一样,有时打发人来给孩子送点儿吃的喝的,他们有时也会带孩子回去看看。
然后一个月后,张希运来了故宫金石组。
张希运虽说是帝大的老师,可眼下高考恢复后才招了一届学生,学校里没那么忙,也没那么多课上,又是搞这一行的,像庄老说的那样不可能光呆在教室里读书,张希运从下放农村回来后就没怎么在帝京呆过。
这次他因为脚扭伤,在帝京踏踏实实呆了一阵子,倒是有了转变,来了金石组,看样子是打算长留在帝京了。冯妙不在西三所,没见到张希运本人,是从徐长远口中先知道的这件事的,回去就跟方冀南随口提了一句。
“我大姐夫是个好人啊。”方冀南仰天长叹的语气。
“?”冯妙莫名其妙看看他,“什么意思?”
“我说他是个好人。”
冯妙:“所以呢?”
方冀南:“我大姐上辈子可能做了什么好事,遇上这个大姐夫,可以说是她的福气了,我现在就担心她自己把这福气作没了。”
“你要说就说明白点儿,不说就干脆别说。”冯妙眼睛乜他。
“我是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说。”方冀南看看手里切的萝卜丝,或者叫萝卜条,粗的粗细的细,自己也不太满意,挑出几根粗的再补上一刀。
他把萝卜丝装进盘子里,拿了小碗调糖醋汁,一边叹气道:“大姐前夫那边,这阵子老是来找她,各种各样的借口,找她也就算了,毕竟她跟前夫还有一儿一女,可是都能找到我们家里来了,得亏大院他不能随便进来,我父亲这阵子烦我大姐,可她两个孩子来了,说是来看望姥爷,我父亲又不能不见,见了两回,干脆跟他们说别来了。”
冯妙听明白了几分,问道:“她前夫那边没再找啊?”
“找了,又离了。”方冀南没好气地说道,“坏事干多了走路会撞鬼,当初我们家一出事,他就立马跟我大姐、跟我们家划清界限,还专门贴了大字报,甚至发让他十几岁的女儿都贴了大字报,后来就娶了个纺织厂的工人,是个会计,结果那女的跟他物以类聚,大运动里上蹿下跳特别能折腾,得罪了不少人,大运动一结束,当初被她坑死的厂领导恢复工作,当然不会放过她,被查出贪污,进去了。”
冯妙:……这么精彩呀。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吧。”方冀南摇摇头,用筷子夹起一根糖醋萝卜丝,嘎嘣嘎嘣尝了尝,醋多了,又撒了点糖。
“所以你大姐夫想维护家庭,就只能呆在帝京守着,做出事业的牺牲了?”冯妙说完,想想也不太对,张希运那个人还是不错的,专业水平足够,他本来就是搞铭刻学的,去了故宫金石组也能发挥所长。
“他们俩的问题,关键在于没孩子。”方冀南说到这儿顿了顿,笑嘻嘻指着冯妙道,“你比如说,我们俩要没这俩孩子,这次你想踹掉我就容易多了。”
冯妙深以为然,给了他一个“你很有自知之明”的揶揄眼神。
“我大姐那个人,大姐夫不在家,她跟前又没孩子,一个人找不到事干似的,她跟前夫的两个孩子就整天赖在她家,她前夫也去,就连她前婆婆都去走动,关系一下子好的了不得。她前婆婆还舔着脸来想见我父亲,我父亲没让他们进来,轰走了。”
“我大姐那个人,太自以为是,张希运不在家,她一个人除了上班无所事事,可能也挺冷清,前夫一家子围着她、哄着她,她也不觉得不对。她前夫那边跟她说,张希运跟前妻有个儿子,现在儿子也大了,张希运肯定只顾着自己儿子,可人家的儿子将来又不会给她养老。后来就直接干脆劝她跟张希运离婚,跟前夫复婚,说她跟张希运没孩子,将来老了指望谁呀,还不得指望自己的儿女,又说她儿子还没结婚呢,家庭不完整找对象会受影响,叫她为了儿女也该复婚。”
沈文清的前夫、婆婆、孩子,一个个轮番上阵,反正理由都不用猜,都是历史的错,还是原配的好。拨乱反正了,你们再换回来吧。
“从你父亲出来?”
“那倒也不是。”方冀南道,“人家先观望了一阵子的,先是她前夫后娶的老婆进去了,看着局势稳定了,沈家安稳了,才找上门来。主要是我父亲上次手术,上边主事的人都上门探望了,他们家也不知哪儿听到的,就先打发她两个儿女来探望。而且她女儿还找过我,舅舅长舅舅短,给我膈应的,二十几岁的人了装什么乖呢,明明小时候还挺单纯懂事的。”
“这儿女也拎不清,他爹妈不复婚你就不是他们舅舅了?”冯妙把打散的蛋液倒进汤锅里。
“那能一样吗?她前夫大运动里不光彩,眼下可不太好看。我大姐未必不是看不透,可她那个性子,前夫儿女一家子哄着她高兴,她就高兴。”方冀南摇摇头,轻叹,“你说她要跟张希运有个孩子就好了。”
“你不打算管?”
方冀南:“你看我管得了她吗?”
冯妙啧了一声,心说按方冀南的“物以类聚”理论,沈文清应该跟她前夫更合适。
“所以这人呀,日久见人心,我大姐的前夫当初看着可是个大老实人。”
方冀南唏嘘感慨一番,一手一盘端菜回屋,冯妙则端起汤盆跟上,糖醋萝卜丝,炒豆芽,一个青菜鸡蛋汤,出门叫俩孩子吃饭。
吃过饭冯妙去复习功课,方冀南照例跟俩孩子去前院玩,又跑去胡同里散步疯玩了会儿,回来让给小两只洗漱睡觉,方冀南拿了数学书开始给冯妙辅导。
冯妙:“我觉得我这次起码能比上次考得好。”
方冀南:“废话,不比上次好,那我不白忙活了,就你那个代数,笨死你,我教大子都该教会了。”
“……”冯妙气不过,白了他一眼。
方冀南憋笑:“不是……我是说,我媳妇还挺聪明的,都会背那么多数学公式了。”
方冀南给她整了一本《数学公式集》,让冯妙背,背倒是会背了。
没办法,谁还不许偏个科了。